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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记忆中的位置,她先来到邮政所。如果没记错的话,从今年开始,陆广全的工资和粮票改为每季度一寄,可以省下不少邮票钱,而7月份正是第二季度汇工资的日子。
    来太早,挂号信还没到,会引起别人怀疑;来太晚,挂号信就给直接送大队部去了。她在家里磨磨蹭蹭,等的就是这个日子。
    金水煤矿到朝阳公社也不远,半个月足够汇到了。以前,都是邮递员把挂号信送到生产大队去,大队部通知陆家人,然后老头子才在全村人的羡慕之下悠哉悠哉来取钱。
    话传话,至少耽搁四五天时间,而卫孟喜就是要赶在陆老头之前把钱给截胡掉。
    她“怯生生”走进邮政所,用一口地道的朝阳乡下土话说明来意。
    “谁?你说要取谁的?”胖女人推了推眼镜。
    “陆广全。”
    第5章
    胖女人摘下眼镜,狐疑反问:“陆广全的钱不是每次都他爸来取嘛?挂号信也还没送出去呢,你急啥?”
    整个公社有多少人在门外吃公家饭她十分清楚,就是谁家由谁来取钱她也门儿清,更何况是大名鼎鼎的陆广全。
    这可是在金水矿当工程师的人,不仅工作体面,就是长相也是难得的俊。
    卫孟喜赶紧从怀里掏出结婚证,“同志你看,这是俺跟俺男人的结婚证。”那晚从老婆子屋里偷出来的。
    老婆子觉着卫孟喜漂亮,老三又常年不着家,怕她守不住,自打结婚后就把小两口的结婚证“没收”,其实就是怕这个任劳任怨的免费保姆离婚,带孩子的事儿就得落她头上呗。
    一面吧,觉着卫孟喜哪哪都配不上老三,一面吧又舍不得放走这么个好拿捏的软柿子,这不就是典型的pua嘛。
    卫孟喜也是几年后从小姑子嘴里才知道,虽然是半路夫妻,但陆广全待她倒没有那么防备,每次汇款单都只写她一个人的名字。但一来她不识字,二来陆家人防她跟防贼似的,每次邮递员送挂号信的时候都“恰巧”被支开,所以钱也是由陆老头“代取”的。
    “俺男人上次回来说,汇款单上写的是俺名儿,只要俺拿结婚证和介绍信就能取到,俺还说他骗俺乡下人呢,同志你说这杀千刀的不会是真骗俺吧?”
    介绍信的抬头,是卫孟喜仿照队长的小学生笔迹填进去的。工作人员接过来看了看,又对照挂号信上的收款人姓名,确实是同一人。
    但她还是没把钱给卫孟喜。
    为啥?
    石兰省是重男轻女重灾区,儿媳妇在婆家是公认的没地位,这么长时间都是由公公代取的,摆明了就是不想让儿媳妇碰钱,现在邮政所要是让卫孟喜把钱取走,那她婆家人还不得来闹?
    卫孟喜其实已经预判了对方的预判,工作人员不可能为了她得罪本乡本土的陆家。
    她心里冷笑一声,既然如此,那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只见她兜起小呦呦,转头就往公社跑。
    一串娃娃就像几只弱弱的小鸡崽子,屁颠屁颠跟在老母鸡后头,幸好邮政所到公社也不远,就四百多米。
    卫孟喜整理整理头发,瞅准目标,一头冲进刚改名没几天的乡政府,“哎呀活不下去啦,好好的人民公社居然贪污咱老百姓的救命钱呐!俺一家子就要活不下去啦,俺上哪儿说理去啊俺?”
    此时正值中午十一点,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起来了,外头社会变化太快,乡里全体领导班子正在办公室埋头学习社论,上有红星县派来的县委常委,下有乡书记、乡长、妇女主任、民兵队长,满满登登坐了八九个人。
    “这位女同志,有话好好说,哭闹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说话的是乡长,非常客气。
    卫孟喜其实最讨厌的就是哭哭啼啼不能好好讲理的人,现在脸都红了,只能硬着头皮,一边抹泪一边嚎哭,“活不下去了,要逼死咱小老百姓啊,俺闺女都病成啥样了……”
    对,大哭大闹是解决不了问题。
    可卫孟喜现在就是一不识字的无依无靠无处说理的农村妇女,她要是不自己争取,谁会替她做主呢?就连个小小的邮政所工作人员,在她拿出所有合法证件,来取走原本属于自己的钱时都敢推诿,她不泼辣就等着饿死吧!
    一群大老爷们被她嚎得头大,还是妇女主任温声问:“女同志先别哭啊,哭着咱也听不清,你说孩子生病,哪个孩子生病?”有五个呢,个个看着都像生病。
    卫孟喜掀开小呦呦的衣服。
    又鼓又尖的,青筋毕露的肚子就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嚯!这是鼓胀!”
    小呦呦第一次被这么多人盯着,吓得一动不敢动,大大的眼睛里蓄满泪水,卫孟喜心疼坏了,赶紧轻轻的搂着拍着。
    卫东虽然熊,但这家里最疼小丑蛋的就他。只见他跑到妈妈跟前,自以为能用自己那单薄的身体挡住众人目光,“我妹可病得不轻,我们没饭吃,天天饿得嗷嗷哭。”
    根花根宝似乎有点明白,新妈妈这是带他们上大领导跟前告状来了,抢着说:“家里,爷爷奶奶不给饭吃,还打我妹。”
    卫红最直接,干脆掀起衣服,吸着肚子转一圈,这样的话别人就能看见她饿得瘪瘪的小肚肚啦。
    “奶奶掐我,二妈骂我是白眼狼小崽子。”
    卫孟喜这才发现,卫红后腰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旧伤上叠新伤,一看就是大人手指印……那么小的孩子,被掐的她得多疼啊。
    这是虐待!
    难怪这几天她怎么也不让自己帮她洗澡,刚开始被陆家人虐待的时候,小姑娘一定也是找自己告过状的,可她谨记母亲教育的在组合家庭里要懂事,要听话,不能招继父一家厌弃,所以再大的委屈也只能忍下来。
    这他娘的压根就是pua啊!自己被母亲继父pua着长大,现在又来pua自己的闺女,她卫孟喜上辈子真是瞎了眼。
    众人一看,哪还有不明白的?
    县里来的王志刚,头发半白,已经是当爷爷的人了,那个尖锥锥的肚子视觉冲击实在太大,沉吟片刻问:“打孩子的事咱们先放一边,最小这个是不是病了没钱医治?”可那又跟贪污有什么关系?这一句他只留在心里。
    “是公社贪污了俺闺女的救命钱。”
    其他几名领导倒吸一口凉气,吓得腿都软了,当着县领导的面,这要是解释不清楚可就完了:“小女同志你咋说话的,空口白牙诬赖咱们,咱连你叫啥都不知道,咋会贪你的钱呢?”
    “那你们告诉俺,邮政所是不是你们管的?”
    “是,但那又跟你的救命钱啥关系?”
    “我叫卫孟喜,是朝阳公社菜花沟生产大队的社员,我丈夫叫陆广全,是一名支援三线建设的煤矿工程师,他每个季度会定期给我和五个娃娃寄生活费,可我因为不识字,一直没来取过,都是靠着东家借进西家借出过活……这次是因为小闺女病得厉害,我就想着来邮政所问问,能不能把这两年我男人寄的钱取出来,带娃去看看病,谁知那邮政所工作人员却不给我支取。”
    口齿伶俐,条理清晰,卫孟喜又拿出结婚证和介绍信,证明自己证件齐全,合法合理。
    果然,大家伙听得连连点头,“陆广全我有印象,当年招工还是我给他办的。”
    “哦,想起来了,就是菜花沟那个,个子高高,长得挺俊那小伙子?”
    前十年,公社各个生产队都接收了不少知青,说起俊,大家第一反应都是那些城里来的男知青。像陆广全那样斯文帅气不输城里青年的“土著”,自然印象深刻。
    书记认真核对介绍信,对着县领导点点头,“没错,是菜花沟大队长的笔迹,邮政所工作人员有没有说为啥不给你支取?”
    卫孟喜又哭了,这个问题必须模糊,而且说多错多,她就一口咬定是被邮政所贪污了,她要个说法。
    本来,她只是打算截胡一个季度的汇款,可那胖女人把她当猴子耍,那她就不客气了。
    原本属于她和孩子的钱,必须一分不少,全拿回来。
    “邮政所也不远,领导咱们过去看看?”
    根花和根宝对视一眼,总觉着现在的新妈妈不一样了。以前的她受了委屈不敢回一句嘴,只会悄无声息的哭,可现在都会找大人物告状啦!
    胖女人本以为打发走了卫孟喜,心里正得意呢。她其实也姓陆,是陆家七弯八拐的远房亲戚,又是乡里相邻的,见到陆老头都得叫声“二爸”。至于陆家这个二婚媳妇她虽没见过,但隐约知道点儿,也默许了陆老头帮她“代取”汇款的事儿。
    看来,这女人也不完全是木头嘛,赶明儿遇到二爸得提醒一下,提防着点儿。
    正想着,忽然一群穿干部装的人径直走过来,问谁是负责支取汇款的工作人员。
    “我……我是,领导有啥指示?”胖胖的屁股终于离开板凳。
    “你叫啥名儿?你们主任呢?”
    “报告领导,我叫陆小玉,负责我所汇款支取工作。”站直了身子,主任当然是上县里开会去了。
    “既然是负责汇款支取的,那有人来支取,你为啥推诿拒绝?”
    “哎哟领导,这可是天大的冤屈,无论谁来,只要是汇款单上的名字,有证件和介绍信,我都一分不少给支取,做到三证统一,坚决杜绝冒领、少领行为,领导……”
    “那行,把这两年来的汇款都支取给她吧。”王志刚不耐烦地打断,指了指卫孟喜。
    路上他问过,这两年来这个小女同志从未收到过家属的挂号信,但家属探亲时已经说了,每月至少20块,严格来算漏领了二十二个月,就是440块。
    第6章
    陆小玉傻眼了,“两年所有?她的钱不是已经……”
    幸好,她把“被取走”三个字吞回去了。工作纪律确实要求,必须三证合一,汇款单上留的确实是卫孟喜的名字,瞎子也知道陆老头就是冒领,而她作为经办人竟然容忍冒领行为存在两年之久,这是原则性错误,绝对够开除的。
    如此巨大的金额,要认真追究起来,坐牢也有可能。
    “这是我第一次来领取,领导可以找出这两年的支取记录查看,绝对没我卫孟喜的名字,我虽然不识几个字,但自个儿名字还是会写的。”
    “对啊,领没领过这还不简单?白纸黑字写着呢。”
    “还愣着干啥,把签字本拿来啊。”
    七月天,陆小玉急得额头冒冷汗,在被开除和暂时破财免灾之间,她咬着牙选择了先保住工作。
    她还有别的选择吗?没有。
    丢了工作,男人那砂锅大的拳头能直接砸死她,都不带喘气儿的。
    哼,钱嘛,反正以后有的是办法要回来!
    这么一想,脸上就换了个表情,“嗐,你就叫卫孟喜啊,咋不早说呢,我们这儿有你好几张汇款单呢,两年了一直找不到你人,我也不敢兑给别人,你看都在呢……”状似亲热的拉她过去看,手下动作飞快。
    但再快,也没卫孟喜的眼睛快。她看出来都是以前就兑取过的,签名是陆老头,她也装看不出来,嘴里迅速的算着,“每个月20块,一共22个月,每年还有30块安全生产标兵奖金,跨了两个年头,一共是……”
    “500块。”妇女主任刘红军迅速算出来,“卫孟喜同志你别怕,咱们看着呢,你不是要带娃看病嘛,我小姑子就在县医院儿科,待会儿你跟我一起去,成吗?”
    这群小乞丐似的娃娃,实在是太让人心疼了。
    能有熟人直接上儿科,那真是意外之喜,卫孟喜深知后世想要挂个好点的儿科号有多难,“谢谢刘主任,谢谢你们。”
    500块,陆小玉的心在滴血,除了这个季度的,前十九个月的都被陆老头取走了,她能咋办?只能自掏腰包垫上。
    当然,她本人没这么多现金,但柜面上有,只能先挪用一下,幸好今晚所长不在,赶明儿回家拿来自己的钱再把窟窿填上。
    等着吧,今晚下班她立马蹬自行车上菜花沟,这笔钱必须让陆家吐出来。取钱的时候说得好好的,绝不会出岔子,出岔子也不会牵连到她。
    她在邮政所一个月也就三十来块工资,家里还有四个半大小子嗷嗷待哺呢,一口气垫出去500块,她就是不吃不喝攒两年也攒不下这么多啊!
    你就说吧,她能不气?嘴都死歪了好吗?
    “慢着,我男人说,还有每月十五斤粗粮,八斤细粮的粮票呢?”
    本以为终于能把这讨债鬼打发走,谁知道卫孟喜又崩出这么一句,陆小玉直接腿一软。
    嫌陆小玉被吓得不够,卫孟喜还把挂号信递给王志刚:“麻烦领导帮我看看。”
    陆广全是一分钱能掰成两瓣儿花的人,除了一开始那两个月有信,其它时候都只字不写,只管埋头寄钱,因为矿上的信签纸也要花钱买,现在更是为了省邮票钱,干脆每季度一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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