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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我说啊,广全媳妇儿你就想开点,一家人过日子哪有不磕磕碰碰的?”
    卫孟喜低着头,心内冷笑,以前对她的打骂人格侮辱也就罢了,现在都要熬死她闺女了,还叫磕磕碰碰?不好意思,她卫孟喜就是记仇,非常记仇。
    “嫂子你看。”
    只见她抱过呦呦,将孩子薄薄的小破衣裳一掀,就露出一个青黄色的圆鼓鼓的大肚子来,肚脐眼突出,四周散开的是一根根青色的血管。
    “啊?”队长老婆傻眼了,“这孩子咋……这不是……鼓……”别人家的奶娃娃,即使营养不良,那也就是肚子瘪瘪的,这孩子脑袋和肚子大大的,其它地方却细细的,明显已经不是营养不良那么简单了。
    卫孟喜盖上衣服,把呦呦抱怀里,点点头,“对,就是鼓胀。”
    队长老婆对这个病一点也不陌生,据说旧社会时候,她奶奶就是因为这个病死的,一张脸又青又黄,听说最后是肚子给胀破了,有的说是肝病,有的说是胃病,还有的说是肠子上的问题,但她娘告诉她,其实就是活活饿的。
    况且,女人自个儿还有一个跟小呦呦差不多大的小闺女,白白胖胖招人喜欢,眼前这个却饿成大头娃娃,她眼泪都下来了,嘴里直骂陆家不是人——陆广全每个月寄回家20块钱,还有8斤细粮15斤粗粮的粮票,这么多东西何愁养个奶娃娃?
    卫孟喜知道,每月寄回来的钱,老婆子都存折子上呢,细粮舍不得吃,全换成钱存起来,只把粗粮兑出来糊口。上辈子的卫孟喜不是没想过办法,她想给丈夫写信告知自己和孩子的处境,可她那时候不识字儿,身上没有一分钱可以买邮票,更不可能打电话到煤矿去,所以陆广全这头老黄牛至死也不知道自己小闺女是给活活饿死的。
    “嫂子这样,能不能借我十块钱,我带呦呦上卫生所看看,再这么病下去,我怕……”她的眼泪忍不住。
    可队长家也没比别人家宽裕多少,顶多就是能吃饱而已,没多少余钱,更担心的是有借无还,毕竟陆家肯定不会认这笔账,要等卫孟喜自个儿能还得起,除非熬死老婆婆先。
    女人的犹豫再明显不过,卫孟喜擦了擦眼泪,沉默半晌,又试探着问:“那,能不能给大哥说一声,让他帮我开个介绍信回娘家,这看病钱我明儿回去借?”
    队长老婆立马松了口气,“嗐,我当是啥事呢,这还不简单,你等着,啊。”起身拍拍屁股出去了。
    卫孟喜的目的从始至终压根就不是借钱,而是介绍信。她知道以她现在这副没有任何信用背书的身份,谁借钱给她谁就是冤大头,她只需要以退为进拿到介绍信就行了。
    现在的介绍信是出门行走的必备材料,但凡是离开朝阳公社,衣食住行都得有介绍信。没有正当公事,大队部轻易不会给社员开,外省施行包产到户后,多的是农民跑城里当盲流,社会影响非常不好。
    如果她一开口就要求开介绍信,那势必会引起队长一家的怀疑,要是他们多个心眼找陆家人求证,今儿的苦肉计就白唱了。
    只有趁着苦肉计余温还在,借着他们的同情和怜悯,以退为进才能拿到介绍信。
    四个大孩子傻乎乎看着她,“妈你明儿要去姥姥家吗?”
    “可姥爷不喜欢你回去啊。”卫红吧唧吧唧嘴,她记得姥爷家在县里,有钱,有糖,还有罐头,“奶说了,姥爷看不上你个赔钱货回去打秋风……”
    才四岁的她,学陆婆子的语气,学了个十成十,口齿伶俐到令人惊叹。
    卫孟喜却心头一紧,都说祸从口出,上辈子卫红这张嘴就是祸害的根源,她谈了好几个对象最后都黄在她的嘴上,十六岁那年就因为怼了几个街溜子,差点被人……虽然后来公安及时赶到,没有造成身体上的实质性伤害,但人却被吓傻了,经常自言自语惊恐症发作。
    后来啊,好好个大姑娘就成了别人口里的“傻子”,嫁不出去的“老姑婆”,十八岁那年失足掉水沟里……
    幸好,还来得及。卫孟喜悄悄紧了紧拳头,她的闺女不嫁人也能有好日子过,更不可能再淹死在臭水沟了!
    她正想着得找个恰当的机会教育卫红,一直没说话的根宝忽然问:“介绍信是干啥的呀?”
    “介绍信我知道,不能吃!”卫东挺着胸膛,大声说。
    卫孟喜:“……”你可真是个大聪明,闭嘴。
    第4章
    纸笔和公章都在大队部,而队长家离大队部有段距离,等他开回来已经是半小时后的事了。
    卫孟喜接过来,故意倒着“看”得煞有其事,引得队长两口子暗暗叹气。
    也难怪陆老太觉着小卫配不上陆广全,这一个是文盲,一个是工程师,不是高攀是啥?
    卫孟喜用脚趾头也能知道他们叹啥气,她上辈子不就是这样一面被人夸“命好”,一面又被人说高攀,仿佛能嫁个陆广全就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可事实什么样,别人并不关心。
    队长只上到二年级,也不认几个字,这个点儿书记和文书又都下班了,只想尽快打发走卫孟喜,他就随便开一张空头的,只填上卫孟喜的名字,再加上陆广全之妻的身份而已,而用的也是很常见的浅蓝色钢笔,墨水印也很新。
    离开队长家,卫孟喜也不可能回家,表面是带着孩子在村口游荡,其实是在不动声色的熟悉环境,毕竟距离“上次”离开菜花沟已经几十年了。
    菜花沟是个大村子,所以生产队的规模也是大队,以前附近三个村子都只是它下辖的生产小队和中队,所以进出村子也有三个路口,她努力在记忆中搜寻,哪个路口是上公社最近的,哪个是最难走的,哪个是遇到人最少最偏僻的。
    最近看见外地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甜头,下头三个小队都想跟着搞,队上动不动就开会讨论,生产积极性空前低迷。
    “妈你看啥哩?”卫红垫着脚学妈妈张望,“也没什么鸭,妈你就告诉我呗,别告诉卫东,也别告诉花棒,我保准给你保密。”
    这个孩子最爱问长问短打听事儿,小时候看不是啥大毛病,可渐渐的她还学会搬弄是非添油加醋,以后的结局就是“祸从口出”的真实写照。
    此时不教,更待何时。卫孟喜严肃地说,“卫红,妈妈现在想的是能让咱们过上好日子的事儿,但暂时不能让人知道,以后你就会明白的,别人不愿说的事你要知道适可而止,不能总打听,知道吗?”
    卫红似懂非懂,但有点委屈,今天妈妈好像生她气两次了。
    “乖,妈妈不是责怪你,你只要记住,如果你做到了不瞎打听,我明儿就奖励你饺子吃,好不好?”
    果然,卫红眼睛一亮,“好,妈妈不骗人。”
    “不骗,但你也得说话算话哦。”
    小姑娘咬了咬嘴唇,“好,谁不算话谁是小狗。”我还要让全队人都知道妈妈是小狗,哼!
    终究是自个儿养大的孩子,她撅起屁股卫孟喜就知道她想拉什么屎,警告道:“咱们家里的事儿,不管是我的,你的,还是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都不许往外说,你要做不到,饺子也别想了。”
    “别别别,我不说还不行嘛。”对于小小的卫红来说,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就是饺子,没有之一。
    也就是两年前妈妈刚带着他们改嫁到菜花沟的时候,刚巧遇上过年,陆家破天荒的吃了一顿饺子,让她念了这么久。
    卫孟喜心道:等着吧,饺子算啥,明儿我给你们弄笔大的!
    “还,还知道回来……咳咳……”高高瘦瘦的陆老头手里磕着烟枪,没好气地问。
    老头一辈子没别的爱好,就喜欢抽烟。当然,纸烟抽不起,就在自留地里种旱烟,烟叶子晒干后卷吧卷吧插烟枪里,抽一口能让他美上一宿。
    这两年自留地管理放松了不少,家家户户在种点瓜果蔬菜之余,也能种点不那么“硬”的作物。
    卫孟喜当年的病,很多医生怀疑就是闻多了油烟和尼古丁导致的。以前为了讨生活,在大灶上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男客人们抽烟弄得烟雾缭绕,她都得忍着去收拾。
    卫孟喜“怯生生”看他一眼,躲得远远的。
    老头冷哼一声,叼着烟枪上大队部,大伯子二伯子对视一眼各回各屋,仿佛没看见天黑了,五个孩子还没能吃上一口热饭的事实。
    陆家人的冷心冷肺,卫孟喜不意外,倒是大嫂王春梅冲她眨眨眼,“趁他奶不在,你们快吃饭吧,我给你们热热。”
    晚饭是其他人吃剩的苞谷红薯饭,算半个硬饭,红薯够软够面,对于吃惯了精细粮食的她来说很稀罕,直接一口气吃了两大碗。
    当然也还有一小碗咸菜,但她觉着味道不行,只吃了一口。
    “瞧把娘几个饿得,他三妈病刚好,可别吃太多。”王春梅适时的递上一碗凉白开。
    “谢谢大嫂,没事儿,撑不坏。”要坏中午的猪油蛋炒饭就坏了。
    倒是几个孩子没啥胃口,只随便吃了几口,就带妹妹出门玩儿去了。卫东虽然才四岁,但力大惊人,拎起妹妹就像拎小鸡仔。
    王春梅叹口气,“婆婆就那脾气,咱也不是第一天知道,让着她吧,不然以后他三爸家来也不高兴。”
    “你就说吧,哪个男人能高兴媳妇跟老娘对着干呢?”
    卫孟喜不接茬,他们婚后这两年,陆广全一共回来过三次,哪一次他老娘不告状不挑拨?可他不仅没像其他村里男人一样被挑拨得捶自家婆娘,反倒义正言辞的训了他妈一顿,事后对着卫孟喜也只字不提,还说要是家里住不惯,就跟他去矿上。
    那时候还有随矿家属名额。
    所以,那时候的她还挺满意这个二婚对象,觉得自己终于是嫁对人了。
    可他再怎么明事理,跟他老娘朝夕相对的却是她啊,夫妻常年分居两地,远水解不了近渴是事实,陆老太变着法的磋磨她也是事实。
    卫孟喜不想埋怨,她只是觉着,如果能重来一次,不会再婚,她只想做个单亲妈妈。“这个点儿,院坝估计挤满人了。”
    说了一堆车轱辘话的王春梅一拍脑门,“哎哟赶紧的,那我得去了,锅灶你收拾一下,啊。”
    辛苦了一整天的社员们,就喜欢在吃饱饭的晚上,挤到既凉快又热闹的院坝里,聊聊闲,吹吹牛,这是一天中最悠闲的时光。
    然而,趁着夜色,谁也没注意一条黑影闪进了东屋,那是整个陆家最好的屋子,冬暖夏凉还宽敞,就是摆设也比其它屋要多两样。
    几天后,正好遇到县文化馆的思想文化宣传队下乡,还要唱个白毛女的样板戏呢,全队老小欢欣鼓舞着往大队部冲。
    外头现在都兴看电影,样板戏早过时了。可对于闭塞落后的小山村来说,这也是不可多得的娱乐活动。
    陆家人早早的抱着小板凳过去占位儿,而顶着熊猫眼的卫孟喜,则卷上个小包裹,带上孩子们就出门了。
    六个人挤一个炕,孩子睡觉又不规矩,树袋熊似的缠她身上。不开窗吧,屋里热得像蒸笼,开窗吧,蚊子撑得都要坠机……卫孟喜每天都在失眠的边缘反复横跳,别说熊猫眼,走路都快飘起来了。
    “妈妈我们去哪儿?”过了好几天,他们已经忘了。
    “笨蛋,都说是去姥姥家。”
    四个大孩子立马高兴得叽叽喳喳,就连小呦呦也跟着“啦啦啦”的叫。
    根花看新妈妈没生气,还小老师似的纠正:“是姥姥,姥——”
    “拉——”
    “姥——”
    “拉——”
    “哎呀,妹咋这么笨呢?怎么教都教不会,小笨蛋。”卫东嘴上嫌弃着,手却迅速的摘下一朵淡黄色小花,别到小呦呦耳后,“小丑蛋。”
    卫孟喜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五个孩子里,小呦呦的五官骨相是最出色的,取了她和陆广全的精华,可惜严重的营养不良……谁会在意你是一颗漂亮的小卤蛋还是丑丑的小卤蛋呢?
    她走的是最近的路,出菜花沟再走二里多就到公路边,虽然没钱搭车但不怎么费力气,走一里多就到公社了。
    虽然四个大孩子在家没少干农活,但三里路对于四岁的孩子来说,难度不是一般大。卫孟喜自己饿得奄奄一息,怀里还兜着小闺女,压根没力气再背他们,只能慢悠悠的,走走停停。
    等磨蹭到朝阳公社,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一大五小饥肠辘辘,看见供销社的玻璃柜台都迈不动脚,闻见国营食堂飘来的香味儿,只会咽口水了。
    “这是供销社,卖奶糖的地方。”根宝耐心介绍,“这是食堂,吃饺子的地方。”
    所有孩子齐齐咽口水,“你咋知道?”
    “上次四姑和五叔带我来过。”
    当年离开的时候太小了,卫红卫东已经忘了以前在县城的生活,但如果是四姑和五叔教的,那绝对没错。
    陆家的四姑和五叔,是菜花沟仅剩的俩高中生,现在大学恢复统一招生了,陆婆子总觉着她这俩金蛋蛋是上大学的料,毕业就能分配到革委会当大官,所以几乎是举全家之力供养着他们。
    当然,她还不知道的是,大部分地区的革委会都取消了。
    四姑倒确实是读书的料,上辈子如愿念了省城师范,卫孟喜离开陆家后,她还来看过几个侄子侄女,也悄悄给他们塞过钱。
    卫孟喜这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发达后也没少回报她,有一年听说她买房困难,还资助过几万块,好几年也没找她要。
    “别说了,省省力气吧,还有段路呢。”
    “妈妈咱们真要去姥姥家吗?”
    “对,但不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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