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锦捏着帕子,皱眉道:“妈妈,我有些怕……”
于妈妈笑道:“怕什么呢?你也算是有功的,将小侯爷给治好了。文妈妈他们几个昨儿回来,那一副劳苦功高的架势呀,竟直接就歪在屋里等着人伺候了。依我看,他们算什么功臣?你才是正经儿的功臣,若不是如今京城里面是非多,合该为你办个宴席的。巧云,过来,伺候姑娘洗脸梳头。”
于妈妈言罢,立即上来个十三四岁的清秀丫鬟,托了铜盆,来为程锦洗脸梳头。程锦只做出怯怯不安的样子,又逗着于妈妈笑了一阵。程锦洗过脸梳过头,便把这些年顾珏住在程锦的开销账本拿给于妈妈,于妈妈看过账目,见账本记得老实详细,又见程锦送过来的行李个个收拾的齐整。
于妈妈对将来开酒楼的事,倒是更上心了几分,对程锦的笑容更深了。
“进去之后,不好乱走乱瞧,乱说乱问的。你小时候也来过侯府,只是那时候你年纪小,便是犯了什么错,也没人跟你计较。可如今你不同了,你也大了,小侯爷他们也大了。若是犯了错,说你几句,那就不好看了。”于妈妈带着程锦走进侯府前,还在对程锦嘱咐着。
程锦知道,这是于妈妈提醒她,要避着些顾珏他们。顾珏如今又变成了金尊玉贵的小侯爷,万万不是她能高攀惦记的。
程锦也不打算惦记的,她笑着点了下头。程锦一边笑着,一边抬腿又迈进了侯府的大门。
上辈子这定国侯府,后又改成了摄政王府。
程锦对这里的每一处,都再熟悉不过。在这里面,她哭过、笑过、得意过、失意过。要过别人的性命,也将她的小珍珠丢在了这里头。
隔了一世,她竟又进到了这定国侯府里。
第51章 想不起
程锦随着于妈妈自后院角门而入, 因于妈妈走得是最便捷的路,穿过了几道门,就到了靖阳郡主的所住的院子附近。
虽然定国侯的富贵, 程锦上辈子早已看腻了, 但她这一趟走来,也得适时的露出一些惊讶赞叹的表情。
引得于妈妈一直笑道:“如今也算是开了眼吧?你早先虽然来过侯府,但这些年侯府比早些年更加好了。不是自夸,咱们家这个宅子,是天底下一等一,没有比这里再好的了。”
于妈妈说着, 又压低了声音:“宫里都比这儿差一等呢。”
确实好多了,也越发奢靡了。
如今还是正月里, 天还是冷的。但进了靖阳郡主院子附近, 却仿佛已经到了三四月繁花盛开的时节, 这都是从暖房里养出来,又挪到靖阳郡主院子里的花。别说如今过了年,天气冷的没有那么厉害了,就算是寒冬腊月, 靖阳郡主这边也能百花盛开。对于定国侯府, 不过是每天多换几次花罢了。
进到靖阳郡主院中, 就见池塘里仍由着锦鲤, 池面上仍浮动着荷花。
而且因外面长廊下也铺着地龙, 暖得就让人有已到了春夏的错觉。当初程锦接管定国侯府的时候, 只看着冬日里地龙用炭的消耗, 心头就一阵抽疼。
确实是没有比得过定国侯府的, 因为他们不敢, 也不必如此。
靖阳郡主小时候受了些苦, 她的母亲康宁长公主当初所嫁非人。靖阳郡主的生父抚远伯是个顶糊涂又无用,空有了一个相貌的男人,竟为了一个宠妾敢苛待庆国的大公主,把康宁长公主折磨致死。成帝做太子时,朝不保夕,只能将所有屈辱强忍下来。待到成帝登基,便把抚远伯极其亲族都给剐了。原本只是有康宁长公主的仇怨,成帝只要杀了抚远伯全家就够了,还不到动用剐刑杀他全族的地步。
但成帝没想到他那位父皇,虽把皇位留给了他,却还给他同父异母的兄弟留下什么若帝君对兄弟不仁,可以取而代之的诏书,还将离京城最近的雍州给了襄阳王做封地。成帝虽然登基,但从此的头顶上,就悬上了一把利剑。
让好不容等到了皇位,想要立即对那些兄弟下手成帝,生生住了手。早些年的时候,成帝还不算疯的,他那时身边还有贤后,有文武双全的长子,有憨厚鲁直的幼子。他便是为了妻儿,不能失去已经得到手的皇位。成帝只得一面耐下性子忙着安抚朝臣,一面将怒气都使在了将他嫡亲姐姐折磨致死的抚远伯身上。
靖阳郡主早年被亲生父亲冷待,后又看着阖府被屠尽。再后来她被接到宫中养了一年,就被封了靖阳郡主嫁给了朝中新贵顾远山。
论血缘,靖阳郡主算得上成帝除却妻儿最亲近人了,成帝也给了靖阳郡主相当于公主的待遇和荣宠。但是靖阳郡主亲身经过她的父亲一族如何落罪,如何被剐杀,彻底怕了她这位嫡亲的舅舅。
曾经受过的冷待白眼,让靖阳郡主格外好颜面。成帝给的荣宠,让靖阳郡主喜奢华。父亲一族尽数屠尽,让靖阳郡主格外胆小。
程锦上一世在她这位婆母身上,所花的心思可不比顾珏少。
程锦在熟悉的长廊里,随着于妈妈静静走着。微微侧目,程锦仿佛看了一个与她一般相貌的女子虚影走在她身边。
那女子比她年长几岁,女子心里也很紧张,所以她微微昂着头,像是一只虚张声势的野猫子。她只是个五品守备的女儿,住在燕州多年,已经许久每到这般富贵的地界,唯恐被别人轻瞧了。却不知她的不安和惶恐早就被侯府里这些人精给看穿了。她越是怕出错,却处处都是错。
她没有父母的教导提点,其他女儿家耳濡目染知道的人情世故,她大多不知道,她只能跌跌撞撞地自己去学。
她要强好胜,别人说她不配去攀折顾珏,她偏要去攀折。她既已出钱,出力,又付出了真情,也不甘心落了一场空。
别人笑话她仪态,她就一遍遍的在背后练习。别人说她不懂礼数,她就仔细瞧着别人如何处事,自己学来。因读得诗词少,在宴会上无法跟着其他人行令,她便自己偷偷熬夜去背。
在顾珏面前,她或许是一瞬间就从乡野丫头,变成了举止得宜的贵妇。但只跟着她珍珠知道,她背后是怎么辛苦的。不管她练得都晚,珍珠都陪着她。不管别人怎么笑她,在珍珠那里,她却天底下最好最聪明最能干的人。
程锦的上辈子是很没出息的,但若是没有那好胜要强,求而不得的上辈子,也没如今的程锦能沉心稳气地在富贵堆中行走。
“小侯爷竟过来了,今时不同往日,你得避一避。”于妈妈突然低声嘱咐了一下程锦。
程锦一直多分出些心留意着周遭,听了于妈妈的话,就知道于妈妈是不想让她见到顾珏的。程锦也不多看一眼,立即退后一步,到了于妈妈的身后,垂首敛目,她身边那个女子的虚影也瞬间散了。
顾珏走过来,跟于妈妈问了一句好,也不多做换选,就直接离去了。程锦一直低着头,但她听到了拐杖落地的声音。便知顾珏的腿脚还没利索,这会儿是拄着根拐杖的。又听着顾珏说话的声音,竟是染过风寒,还未好的样子。
待顾珏走后,于妈妈转头看程锦一直低着头,又不言语。她也不觉程锦失礼,反倒觉得程锦极守规矩,竟赞道:“难为你竟是这样老实的孩子,到了郡主跟前,郡主必然疼你的,不用怕的。”
程锦因为心中猜着顾珏如今应该不大舒坦,稍觉宽慰,笑里便多了几分真心实意:“我笨口拙舌的,若有什么说错话的地方,还得劳烦妈妈帮着周全一下。”
于妈妈笑道:“不然我陪着你进来做什么,放心就是了。”
程锦便笑着跟在了于妈妈身后。
却不知顾珏走了几步后,竟回过身又看过来了于妈妈和程锦的方向。
顾珏既恢复了神智,就也恢复了往常的穿着。这天他穿着秋香色锦袍,上面用金银线绣着鱼跃水苍样,腰系玉带,穿着青缎小朝靴。因在家中,他只用了一根缀金着玉的红丝绦束发。他身边跟着两个服侍的丫鬟,既非流月,也不是芷兰,却是当初没跟着他失去神智前用过的两个丫鬟,如今竟又提了过来。
“那是谁?看着眼熟。”顾珏拄着拐杖,微微扬了下巴,点了于妈妈离开的方向。
那两个丫鬟从来没见过程锦,便抢着笑道:“那不是于妈妈么?小侯爷竟不知道了?”
顾珏冷声问:“我是问于妈妈身后的人。”
丫鬟忙笑道:“看着大概是跟着于妈妈进来的丫鬟吧。”
顾珏这才收回了目光,但走了几步,却又回头,再看过去。但程锦已经随着于妈妈进到靖阳郡主屋里去了,顾珏再不能瞧见。
顾珏站在原地,竟一动不动,只看着那个方向。那两个丫鬟是因为自家爹娘在侯府里有脸面,才能再重回了顾珏身边伺候。虽见顾珏的性情似乎还与早先一样,但到底隔了几年,她们自己心里生怯,并不敢贸然劝说,竟由着顾珏站了好一会儿。
直到顾珏觉得腿有些疼了,才缓慢转身,拄着拐杖离开。待走到了台阶,丫鬟想要扶他,但都被他挡开。虽然丫鬟还是先前的丫鬟,可她们猛然长大了这么多,顾珏却总觉得生疏了,不愿意她们来碰自己。就像这座侯府,似乎还是先前的样子,却又不同了。
对于顾珏,他不过是从马上坠下了,昏睡了一阵。
待他醒来,一切就变了,他不在京城侯府,竟在了燕州程家。顾珏一听他竟伤了这么些年,唯恐芮湘遭他母亲为难有个万一,便急着回到了京里。但他赶得太急,反倒在路上耽搁了,一直到前天才赶回侯府。
顾珏一回到侯府,见过了父母,就去找芮湘。
但见到他一心牵挂的芮湘,却什么心思都没了,看着只觉得陌生。芮湘容貌虽然没有大变,却与他记忆中的那个芮湘姐姐不同了。芮湘见到了顾珏,先是欣喜后是悲泣,将这些年的委屈都说给顾珏听。芮湘其实算是顾珏的姑表姐,她的母亲是顾侯的庶妹,父亲如今在礼部做个五品的官。官名似胡诌的一般,都是用来安放有些关系,却不懂得怎么做事,又不怎么要紧的人。
其实顾侯与这个庶妹顾氏并不亲近,但顾氏却是个会逢迎的,借着顾侯的关系,竟攀上了靖阳郡主,因此前些年多了些往来。顾氏是心大的,每次来总要带着芮湘,她的儿子不中用,只这个女儿生得楚楚动人,看起来是有大前程的,顾氏便将劲儿都用在女儿身上,顾珏才多了这么个芮湘姐姐。
但再如何逢迎,也越不过亲儿子去。因为芮湘想要个马球场上的彩头,顾珏就去打了马球,因此坠马重伤。靖阳郡主自然要把这桩事记在芮湘身上,芮湘家世寻常,因有定国侯府的关系,才在京城的闺阁姑娘中有些脸面。自断了和侯府的关系,芮湘就少了宴请,最后竟哪里都不敢去了,连亲事都艰难起来。便是有些提亲,家世也太差了,芮湘曾被顾珏捧在手心里过,哪里能看得上寻常人家?
有意去另嫁高门,但那些高门却不想要芮湘,因为芮湘过完年都已十七了,却还没定亲。
“你若不好,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了。家里若在逼我,我就只能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了……”芮湘轻声啜泣着,虽然芮湘没少想着如何寻门和好亲事,但是一直没成,便好似真守着顾珏等着顾珏一样。
可顾珏看着芮湘哭泣,心里却莫名地厌烦起来。这种厌烦不似一朝一夕产生的,竟似天长日久积累出来的。
这种厌烦被顾珏带回了侯府,看着侯府的一事一物均厌烦起来,心竟似火煎一般,找到归处。就仿佛他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偏偏他又想不起来,怎么都找不到。
可偏偏刚才他只看于妈妈身后那人一眼,心就安定了下来。可一个跟在于妈妈身后的丫鬟,怎么能跟他有什么要紧的关系呢?
顾珏皱着眉,一节节的走下台阶,却因为一直想着旁的事,他一脚踏空,竟跌倒了。
顾珏见一个穿着青布袄子的少女跑向了他,她生得很寻常,只是白一些。跑到他跟前儿,一边将他扶起来,一边凶巴巴地说道:“让你不要来接我,不要来接我的,怎么不听话呢?我只是出去采了一会儿药,能出什么事?你的腿才好些,这一跌,要是跌坏了可怎么好?”
这么寻常的少女,是哪里的丫鬟么?但奇怪的是他竟然不生气,却还傻乎乎地笑着说:“我,我想你了……”
少女红了脸,却还是凶凶地说:“想我……想我也不能乱跑,你得听我的话,才能尽快好起来,不然我不理你了。我这就走了,不管你了……”
顾珏立即惊惧,忙撑着拐杖站起身,却见那少女骤然消失。他脚下是侯府的汉白玉石阶,并非方才的土路,他面前围着一堆惊慌失措的丫鬟婆子,并没有方才的少女。
“让开!”顾珏冷声喝道。
丫鬟婆子们立即住了声,顾珏一手撑着拐杖,一手扶着头,一个个丫鬟婆子的看过去,完全找不到方才的少女。只这一会儿,他就把方才少女的脸给忘记了。
顾珏摇了摇头,这时又有人过来扶顾珏,却被顾珏一把推开:“滚开!现在我腿好了!不用你们扶着!你们想扶我?早些时候做什么去了。”
就算顾珏刚恢复神智的时候不明白,走这一路也想透彻了。
他既然在燕州程家,那就说明他是被侯府舍弃了。他若是在战场上跌断了腿,人又傻了,或许侯府还能留着他。可他偏偏是为了芮湘,为了让芮湘在其他姑娘跟前争个脸面,才去马球场上争个彩头,这着实让侯府没有颜面。
可有人不嫌弃他,没有放弃他的,只是那个人是谁?那个人在哪里?
顾珏完全想不起了。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别忘了
程锦进了靖阳郡主屋中, 由于靖阳郡主被瑞王妃一家阖府被斩的事正在惊惧烦闷。于妈妈便让程锦先在外间候着,待于妈妈进去和靖阳郡主说了好一会儿话,才有丫鬟带了程锦进去见靖阳郡主。
因为于妈妈已捋顺好了靖阳郡主的脾气, 靖阳郡主见到了程锦, 竟在程锦行礼过后,露出个笑来:“倒是难为你这孩子这样懂事了,快过来让我看看。”
程锦还从没见过这么和气的靖阳郡主。
上辈子程锦与顾珏回府后不久,定国侯和侯府的二公子顾珩战死便传到了侯府上,靖阳郡主从此就不再笑了。即便程锦和靖阳郡主关系最和缓的时候,也不过只是让靖阳郡主少刁难几天罢了。
程锦忙腼腆地笑着缓步走到了靖阳郡主面前, 由着靖阳郡主隔着帕子拉住了她的手。靖阳郡主喜好奢华,便是在家里也是一身华衣锦服。
她头戴红宝石玲珑花丝髻, 左右各别三只红宝石金钗, 耳上带着同色的红宝石耳坠, 颈上挂着玫瑰七宝璎珞圈,手腕上戴着一对嵌了五彩宝石的花丝金镯。身穿桃红色的锦缎窄袄,上面用金丝绣着喜鹊登梅纹样,大红色褶裙, 脚上穿的是一双软底儿的珍珠绣鞋。
靖阳郡主容貌明艳, 这一身又华光异彩, 十分耀眼。
靖阳郡主也打量着程锦, 一时找不到什么夸的话, 便笑道:“模样倒是干净, 看着就是个乖巧的孩子。”
正说着话, 却有人来报, 说是小侯爷跌了。
靖阳郡主忙起身, 急道:“珩儿怎么跌了?”
自从顾珏去了燕州, 这侯里就用“小侯爷”来称呼了二公子顾珩。因此靖阳郡主一听“小侯爷”三个字,就以为是顾珩出了什么事。
那来报事的丫头,忙道:“不是二公子,是大公子。”
靖阳郡主这才松了口气,坐了下来,便瞪了那丫鬟一眼:“如今话都不会说了……”
靖阳郡主一说这话,于妈妈马上就训那丫头:“平素怎么叫你的?连大公子和二公子都不会叫么?仔细将事说个清楚。”
那丫头也不敢说先前就是管顾珏叫了小侯爷的,只得谨慎回话:“是大公子下台阶的时候不小心跌了,已经送回大公子的院子去了。”
靖阳郡主皱眉叹道:“我就说他病都没有养好,不要乱走动嘛,快让太医过去看看。”
靖阳郡主说着,目光落在了程锦身上:“对了,先前是你看好得珏儿的病吧,倒是有功的……”
程锦忙道:“回禀郡主娘娘,小女年纪小,哪里能有那么好的医术能看好大公子的病?实则是郡主娘娘爱子之心感天动地,得神仙庇佑,大公子才能够得以病愈。说起来,当真是件奇事。小女先前只略懂些制药之法,并知道什么针灸之法能治好大公子的病。只是突然哪天做了个梦,梦到个白胡子老儿,说是上天听到了郡主娘娘的祷告声,就将大公子的医治方法传授给小女。待小女梦醒,先前看不懂的医书,竟然会看了,头一个翻到的就是这针灸之法。小女再下针,竟像熟手一样。说起来,小女倒是受了郡主娘娘的恩惠,多了门技艺。小女都不知该如何感激郡主娘娘,哪里还敢居功?”
程锦这话虽然肉麻,但靖阳郡主却很受用,她双手合十,连声道:“确实是不枉我念了这么久的佛。想想,可不是神仙庇佑嘛。京城里那么多厉害的大夫,多说不成。是我要他去了燕州,这才治好的。我就心里惊奇,怎么你个小丫头就能治好了?原来是这个缘故!必然是我的日夜祷告,感动上苍!你快坐下,好好说说,那个梦是怎么做的?神仙是怎么听到我的祷告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