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四这一天,西历已然接近二月下旬,按说早过了立春,理当气候回暖,处处早春景象才是。不提防一场寒流,温度骤降。室内阴冷,安裕容叫吕宋女佣阿萨妮重新点燃壁炉取暖。阿萨妮不算十分机灵,但稳妥细致,从不多嘴,渐渐得了主家信任,这些天日日过来,给兄弟三个做饭并收拾家务。此外还专门得了安裕容交代,帮忙接听电话。
晚饭桌上,三人边吃边翻看本地报纸,闲谈消息风向。
徐文约喝下最后一口热汤,翻开新版面,慢悠悠读起首行标题:“‘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引用不错,恰如其分。‘今次寒流来势汹汹,恐波及江南大部。究其缘由,当受北方冰雪冻灾影响。闻说三日前兖州境内突降冰雹,后患尚难以预测……’”
读至此处,徐文约叹一口气,将报纸放下。兖州冰雹的消息,他知道的比本地报纸还要详尽些。北方大雪从旧年下到新年,雪停之后又是冰冻,都盼着开春尽快回暖,天灾早日结束,谁知突然又下起了冰雹。冰雹加重冰冻,且将寒流送至南方,可说屋漏偏遭连夜雨,祸不单行。
安裕容道:“北边春耕尚早,江南可是已经开始了。寒流一来,已经播种的秧苗多半保不住。”
颜幼卿幼时曾亲眼见识过冰雹砸毁房屋,忧虑道:“不知冰雹下得有多大。冰冻这么久,只怕会冻死不少人……”
徐文约苦笑:“唯一的好处,大约就是战事暂停的日子能拖得长些。”
安裕容拈起另一份报纸,这一家报社背后为革命党执掌,南方消息很是灵通。他扫视几行,目光一凝:“你们看看这个。”
徐文约接过去:“2月18日蕙城电:宋承予签发大元帅手令,任命河阳军司令魏同钧为北伐军总司令。”
后面紧跟着数条任免通告,颜幼卿眼尖,第一个看见唐世虞的名字,语气微妙:“即日起免去党总部理事长唐世虞一切职务。其在任期间,身涉渎职贪贿诸般嫌疑,现已由党总部纠察委员会收押审查。”顿了顿,似乎有些吃惊,却又分明在意料之内。
安裕容也凑过来看一遍:“魏同钧上任,唐世虞必然倒台。这其中大概少不了杨兄的助力。”
曾经唐世虞为一己私利,暗中勾结万雪程谋害尚古之。当事者心知肚明,却因缺乏证据奈何不了他。杨元绍正因此愤而投入魏同钧麾下。如今魏同钧大权总揽,一家独大,此长彼消之下,杨元绍夙愿得偿,唐世虞身败名裂,算得上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三人正小声议论,阿萨妮出现在餐厅门口:“大玉先生,有一位姓刘的先生,说是从军队里回来,有要紧事。我说主人不在,要拿纸笔记名字,电话还没挂……”
安裕容蹭地站起身:“别挂,我去接一下。”话音未落,人已转身消失。
颜幼卿跟着起身,向阿萨妮道:“我们都吃完了,劳烦你收拾。”
他与徐文约到前厅时,听见安裕容和电话那头说:“明白,都明白。你叫杨兄放心。多谢刘兄张兄挂念。面虽然见不上,心意不能不到。还在年节里头,送点东西不起眼。我叫小伙计寄存在你们驻地附近铺子里,你方便的时候差个信得过的弟兄去拿便是。”
那头似乎也挺干脆,直接应下挂了电话。
安裕容瞅瞅颜幼卿与徐文约,三人默契地没有开口,径直上二楼进到书房说话。
“是刘达先刘兄。杨兄刚过新春便被魏总司令派去了江宁,带人把留守江宁的唐氏下属一锅端了,后续整顿事务繁琐,估计一时半会儿动不了。张传义张兄则随扈总司令身边。他两个都不方便联络咱们,故而委托刘兄打个电话试试。”
徐文约抬头看向安裕容:“莫非有什么大变故?”
“眼下还谈不上大变故,只是几条消息,叫咱们心里有个准备,未雨绸缪,免得到时候无端遭了冲撞。”安裕容手指轻敲桌面,慢慢道,“一个,是听说大元帅身体也不大好了。西医夏医治疗好些时日,不见起色,正商议从申城物色高明医生送去蕙城。”
北伐军大元帅,没有别人,正是革命党缔造者兼第一首脑宋承予。此人只比祁保善小几岁,确实不年轻了。这一病,倒像是骤然失去平生宿敌,松了一口心气。
“另一个,是逊帝避入海津后,竟然有几伙人追随过去,嚷嚷着要恢复大统,再次复辟。除去雪灾冰冻地方,其他地方几家北新军将领纠集各自部队,这一个年过去,你来我往打了好几场仗。其中不乏暗中投诚者,欲做革命党北伐军之急先锋。”
安裕容说起逊帝,语气丝毫不见波动。血缘兄弟又如何,早已彻底成为陌路人。祁保善一死,北新军四分五裂。再加上逊帝复辟势力与魏同钧策反势力,北方怎一个乱字了得。
“北方这般局面,又恰逢北伐战事因难以抵御的天灾暂停,魏总司令腾出空儿来,新官上任,怎么可能闲着。对外引而不发,对内肃清整顿——正如之前杜召棠兄所言,魏总司令要彻底清理拖后腿的。不仅如此,据刘兄传话,这一回整顿,不限于党内政务军务,还包括江南新闻、文艺、教育等思想文化界。魏总司令有言:革命思想重归一致,肃清后方不良言论,是来日北伐获取胜利之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