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一大早,颜幼卿吃过糯米汤圆,另外装了两个食盒,搭上电车往夏新中学去。昨夜得到刘达先电话传来的消息,两位兄长各有安排,他便领了最轻省的一项任务。时间紧迫,约好办完事直接去码头汇合,回清湾镇庄园过节。
找到颜皞熙、颜舜华课室,颜幼卿将食盒交与班导师,和兄妹两个分别说几句话,转头去往美术教员室寻蓝靖如。这一趟看侄儿侄女倒在其次,主要替徐文约传话给“同声”诗画社。当然,见到兄妹俩对于学堂住宿生活适应良好,且兴高采烈期待晚间放学后各种读书文娱社团活动,亦深感欣慰。
早前时候,颜幼卿看到学堂里的学生们,时不时会有些欣羡酸楚情绪冒头,近来却渐渐消弭了。面含微笑目送兄妹两个返回课室,颜幼卿冷不丁意识到这一点,边走边忍不住在心里琢磨起来。莫非正如诗画社沙龙上某些毕业生所言,年岁渐长,人也难免随之懈怠?但直觉却又不愿承认是如此。想来想去,忽而想通,自从去年接了嫂嫂侄儿团圆,与峻轩兄忙前忙后,不知不觉在两个孩子面前真正端起了长辈身份,乃至同为一家之主,协理生意及家事……脑内莫名闪现出“贤内助”三个字,脸上无端卷过一阵热浪。又想起家人未到申城之前,别庄小住时二人独处间许多举动,落在峻轩兄眼里,怕不是拿自己当了孩子……廊下一阵过堂风,索性站定静立片刻,将心头脸上那股灼灼热浪硬压下去。
“咦,玉卿?怎么是你在这里?”蓝靖如从教员室匆匆走出来,腋下夹着色盘直尺等教具。
“给孩子们送点东西,顺便替徐兄带几句话给你。”
蓝靖如面露难色:“我正要去上课……你着急么?”
颜幼卿跟他往课室方向走:“与你说完,我还要赶去码头。不是什么复杂的事,几分钟便可。”
“那成,你稍等。”蓝靖如点头。进了课室,从前排学生桌上随手拿起几样文具,胡乱摆在讲台上,交代几句,便出来与颜幼卿说话。
颜幼卿笑道:“你就这么敷衍他们?”
蓝靖如也笑:“哪里就敷衍了?静物摹写么,是个静物便成。”挠头道,“别提了,这些天好几个教员被市府文教科官员约谈,弄得课都排不过来。这课我也是替旁人上的。”
颜幼卿顺口问:“校长不管么?”
“校长也被约谈呐,哪里有空!”
闻言,颜幼卿敛起笑意:“是学校出了什么事?”
蓝靖如左右看看,又到课室门口探头瞅瞅学生,回来将他拉到走廊尽头:“每年市府文教科官员都要找校长与老资格的教员约谈几次,最近格外频繁些。听说是北伐军总司令要求申城各大小学堂加开党义思想课与军队体训课。夏新是私立学校,校长与许多教员都是留洋派,哪里乐意搞这些。大约是谈了几次没谈拢,还不知道要谈到什么时候。”
颜幼卿微蹙眉头:“只是这事,没有别的?”
“还能有什么?只这事就叫校方头痛得很了。自己的课程都排不开,哪里有空安排其他。要我说,学校从上到下,没有不支持北伐的,总司令何必闹这些个虚头,平白招人厌烦?说不定,就是底下什么人拿着鸡毛当令箭,耀武扬威。这帮贪官污吏,总要变着法子找茬捞钱。”蓝靖如声音虽小,话却说得一点不客气。
颜幼卿道:“若当真如此倒好,就怕上面是动真格,学校总不能一味对着干。”
“无妨,我们校长硬气得很。学校不拿市府一分一厘,自然不必听他们指手画脚。对了,你特地替徐先生捎话,可是社刊扩大发行之事?需要我做什么?”
颜幼卿见蓝靖如对学校事务一派乐观,不再多言,只正色道:“徐兄得了可靠消息,这一回肃清整顿,确是北伐军总司令的意思。且不限于党内政务军务,更针对江南其他各界,教育界如是,文艺界亦如是。学校有校长斡旋,无需忧心,诗画社沙龙那边,却不能掉以轻心。社刊扩大发行之事,徐兄会继续跟进,但下一期出版面世之时机,当更为慎重。你们日常聚会活动,也警醒些。”
蓝靖如颇为吃惊:“是么?怎会如此……”知道颜幼卿兄弟不比常人,既如此交代,必非空穴来风。然而心底里却也不认为革命党与北伐军所谓“肃清整顿”,会整顿到小小一个诗画社沙龙头上。笑道:“谢谢徐先生惦记。你放心,我们最近几期不做别的,只做一个寒流与春耕的主题——关心民生而已,不涉及政治上的事。况且,社里也有几个革命党员,作品公开之前,请他们帮忙掌掌眼,出不了岔子。”
颜幼卿点点头,又道:“靖如,徐先生特地交代,你把我这些话,给鲲鹏仔细说说,至于旁人,切忌外传。”谢鲲鹏家里门路广,实务方面多少有些经验,比蓝靖如纯粹艺术家习气,终究要世故几分。
该说的话说完,颜幼卿有心再叮嘱几句,又不知如何措辞。正犹豫间,却听蓝靖如兴致勃勃道:“玉卿,你过了节便回来罢?正好替我多观察观察乡间春耕情形,以作诗画素材。此番寒潮天灾,究竟有何后患?可否需要我等为农民同胞呼吁求助?我新近读了几位先生的文章,有言曰‘文艺创作,若不为民生发声,意义何在?’实在是赞同佩服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