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裕容把两只绣球都拿在手中,高高举起。身边狮子一个就地翻滚,威风凛凛地抖了抖满身烂银皮毛。舞狮两人站起身,狮头摘下,露出一张秀气面孔,眼中含笑,可不正是颜幼卿。他后头跟着钻出一个脑袋,笑得嘴咧到两边,眼都快要没了,一副憨傻模样,却是个头丝毫不输小叔,骨架还要厚实几分的颜皞熙。
“赢了么?是不是我们赢了?”颜皞熙兴奋得直跺脚,大声喊道。
安裕容与颜幼卿相视一笑,甚觉有趣:“没错,是我们赢了。”
“我就说得我跟小叔上么。安叔你一个花架子,舞什么狮,弄个绣球顶天了!”颜皞熙情绪上头,大放厥词。
安裕容拍一把他脑袋,道:“目无尊长,没收压岁钱!”
颜皞熙惨叫一声。奈何淹没在震天的喧嚣声里,没人搭理他。
颜幼卿笑道:“那边过来的不是俞先生?咱们先和他说句话。”
几人匆匆寒暄一番,另一边双龙抢珠亦决出了胜负,招呼各村春会成员汇合。因江南艺专借出场地,镇长特邀了校长叶苦寒为获胜者佩戴红绸大花,颁发奖状赏金。安裕容、颜幼卿免不得又与叶校长叙了叙旧。头奖队伍每人大洋一块,安裕容兄弟本为应景一乐,当场将银元转托陈阿公捐给村里做公中之用。
其时已是午后,围观众人专为等看最后一场比斗。红绸一戴赏金一发,便哄闹着纷纷四散。唯独艺专学生不肯走,围着玉容先生兄弟喋喋不休。直到叶校长亲自过来轰赶,才作鸟兽散。依照旧例,镇上最大酒楼早已备下席面,专候镇长、村老与获胜者庆功。安裕容代表自家人向镇长等致歉,众人知他兄弟叔侄不过凑趣帮忙,不敢勉强,放他们与俞蜚声等另外一桌自在吃饭。郑芳芷、黎映秋则带着两个孩子,由林满福夫妇随同,去早已看好的铺子里品尝特色吃食,随意游逛玩乐。
安裕容、颜幼卿、徐文约、俞蜚声并两位同行教员,六人在酒楼单开了一个雅间。那两人向来同俞蜚声交好,与安裕容也熟识。俞蜚声同徐文约虽是初次见面,然神交已久,几句话说过,便大感投缘。
安裕容同俞蜚声上次相见,还是头年夏天回江南艺专办离职手续。不过短短数月工夫,中间夹杂时局巨变,南北大战,各自诉说别后情形,竟有恍如隔世之感。谈及近况,俞蜚声笑道:“还不是老样子,毕竟学堂校园,如东方之桃源境,西洋之象牙塔,只要战火不烧到此处,总归足以偏安。听说你兄弟俩在申城混得不错,发财了呀!”
“你知道的,不过托朋友的福,做点舶来品小生意。这次回来,给你们带了手信,今日不曾准备,过些天再聚,定然双手奉上。”
一位教员道:“那我可有福了。若非临时变故,玉容这一趟来,只怕见不着我。”
俞蜚声拍着他肩膀,向安裕容等解释:“你还记得他老家在冀州罢,算你半个老乡,有两年没回去了。上个月北伐军暂时休战,铜山恢复通车,忙不迭找校长告了假,要回老家去探亲。我们都说没准开春战事又起,这一去未必还回得来,叫他不如辞职了事。你猜怎么着?列车刚进兖州,大雪封道,又原路回来了,白折腾这一趟。”
那教员无奈叹道:“说是百年罕遇,也不知如今停了没有。唉,腊雪是被,春雪是鬼。若是新春过了还不停,别说打仗不打仗,老天爷要作孽,谁都没饭吃。”
几人说话投机,没什么顾忌,一面越说越烦闷,一面越说越痛快,索性多叫了几壶酒,不醉不休。
次日初七,夏新中学春假结束,颜皞熙、颜舜华兄妹须返校上课。说起来本该初六返回申城,却因春会舞狮耽搁了一日。好在长假后许多外地学生缺席,校方体谅人情,延迟一两日,并不计较。颜皞熙与小叔配合默契,舞狮夺冠,自觉一举成名,志得意满。春假国文作业尽数以此事为题材,什么《舞狮赋》、《夺冠诗》、《清湾镇春会民俗之观察》、《论国术在舞狮民俗中之应用》等等,写了好几大篇,既可回校后向先生及同窗炫耀,亦可于“同声”诗画社沙龙朗诵发表,惊艳四座。
黎映秋喜欢庄园安逸舒适,遂决定留在此地养胎,郑芳芷陪同。计划待天气回暖,胎象也安稳了再挪动。男士们与学生们同行回城,上学的自然照常上学,开工的却并未正式开工。此番行踪兄弟三个未曾声张,缩在小洋楼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默默处理北方传来的各类消息,偶尔有诗画社成员上门,汇报《同声》杂志发行事宜。或者电话联络如约翰逊般可靠老友,交流协商互通有无。玉颜公司商铺那边,只做些节前账目收尾、春季新品预定的活儿,交给孔文致一人打理足矣。
因魏司令及各位北伐军将领进城休整之故,整个正月里,申城各界接风宴庆功宴联欢宴不断。政界军界商界、文艺界学术界教育界……或官方或民间,或公开或私密,想要与魏司令攀上关系者不知凡几。其间又夹杂种种拉帮结派、送旧迎新、捧高踩低行径,坊间小道消息不断,上上下下热闹非凡。三兄弟忙碌之余,每日里光是筛检报纸上与魏同钧相关的报道,都觉应接不暇。越发觉得低调蛰伏,敬而远之主动避开的做法最为明智,否则必定被搅入圈中,风风雨雨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