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阖坐在一旁抽烟,此时掸了掸烟灰,站起来道:“那也只有我去了。”
高妍一愣:“你去做什么!”
“此事也不能尽怪君侯。君侯做的对,要道义要名声做什么,有楚王在手,比信义有用一百倍。魏国早有亡我之心,找个借口罢了,看我们掠走楚王,能在楚地大有斩获,怕我国因此强盛,与他抢夺霸主之位,因此乘机南下,防范于未然。”他指指高妍,笑起来,“女人呐,见不得血。不见血哪能称王称霸。”
“什么见血,这是屠杀!你手里有兵?”高妍嗤他,“我就是喜欢安逸,安逸有什么不好,打打杀杀,民不聊生……都打仗去了,谁来种田?!我们现在怎么办?”
“魏国是看我国内空虚,因此才敢如此大胆。我们只要示以强兵,告诉他们我国早有准备,他便不敢乱动。他一拖,庞嘉马上就会引兵北上。我看南边的事情差不多了。”
“我是不懂你了。”高妍语气里有些责怪,“你自己说无中不能生有,哪里来的强兵?”
“我要把金吾卫带走。”
高妍大惊失色。“一个人都不给我留下!你们这些男人!”
卫阖转身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像她还是十年前那个小小的女孩子:“好了好了。你安心呆在宫里,一切照旧。你是高文公的子嗣,世家对你,总归比对我客气。安心等我回来。”
他说得那样笃定,眼神又是那样温暖沉静,高妍不信也信了。卫阖将御子柴叫到宫里,“现在开始你就留在后宫里,不要出去了。”
“这怎么好意思!”御子柴哇哇大叫。
高妍倒担心卫阖会被人下手,想让御子柴前去保护他。卫阖大笑,让他们好好听话,当晚便优哉游哉骑着马领着金吾卫北上,在魏军必经之路上等着。彭蠡急得团团转:“卫相,我们就才一千人!”
卫阖笑他:“你怎么知道魏军人多。”
魏军走着走着就看到卫阖在山道上抽烟,高山夹谷,下有流水,山道只有狭窄的一条,足有十五里长。卫阖选这个地方,魏军就有点忐忑了。卫阖和领兵之人还有点交情,以前同在一起游学,因此与他闲闲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高升了啊。”
领兵之人知道他的深浅,警戒得浑身发僵:“卫相说笑。卫相这是消息灵通。”
“那是自然。”卫阖叼着烟,忙着打火镰,“这不是国中空虚,守也守不住,因此前来投靠老友么?魏国可有我的容身之处?”
那人听闻,更是警觉,放眼看他身后的峡谷。只见峡谷两岸的树丛间若隐若现的旌旗望不到边,一时更加确信。“卫相说笑的吧。卫相总领一国,何必诓我!”
“我何必诓你。”他踏马上前一步,“你看看你身后,这么多人……足有四五千吧,啊?真是打不过。守国都的才一千人呢,君侯回来非砍了我不可。你就收了我,如何?”他坏坏地笑着。早有人射出一箭,刚好落在他马前,让他不要再靠近。
“那你身后的是什么?”统帅冷声。
“哟,被发现了啊。”卫阖吐了个眼圈,他坏脾气的马转头去啃他的膝盖,被他踢了一脚,“这条山谷可很有名气。当年你们魏人在这里吃过一场败仗,我们容人两头一堵,想要出谷的人,都被卸掉了一条右腿,一条右手。”他轻描淡写地一瞟对面千军万马,“你们该不是怕我也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吧?我是个读书人,很斯文的。”
魏人军心大动。那场战役在魏国人尽皆知。统帅看他从容退去,山高林密,不见影踪,不禁喟叹,“容人早有准备,我们这四五千人,又能做些什么?”引兵自退。
彭蠡手下每个人举着五张旗凑过来:“骇死我了!骇死我了!”
卫阖拿着烟杆一一敲他的头:“出息!”
三天后,西府军急行军赶到这里,卫阖让他们就地驻扎,“岐人那里无所谓,他们忙着跟西戎打仗,没空顾及东边。”说完拍拍屁股就带着彭蠡回国了。彭蠡从此以后对他敬畏有加。姜扬也立即派遣一军回国,安定国中大局。
他办出件六国皆惊的事情,不久之后就传到了高长卿耳朵里。当三闾大夫暴怒地告诉他时,高长卿心底大喜:姜扬终于长进了!从前他还看不起这等土匪行径,现在想来却是最快最好的办法。不过他又觉得自己这次实在是太过累赘,拿捏着楚王就为了换回他,高长卿怎么想都是还不值当。
他扑过去抓住木栏杆对屈灵说:“你且息怒。你若是可以救回楚王,岂不是又可以重新大权在握。”
屈灵一脚将他踢开:“哼。他们早已乱成一团,统统跪在外面求我主掌大局,这还用得着你说。”屈灵打开牢门,扯着他的锁链将他拉出来。高长卿这几日虽然身在囹圄,却喝的好吃得饱,此时就动了心思。这铁镣入手沉重,虽然妨碍他活动,却不啻是个顺手的武器,他弯着腰,假装戴着脚铐走不了路,在屈灵接近他的时候突然出手,将铁镣铐往他脸上猛砸。屈灵身材高挑纤弱,又猝不及防,当场就被他揍倒在地,捂着脸满地乱滚。高长卿一发狠,一脚踩住他,又拿镣铐连砸了好几下,把人抽得满头都是血,又抽出了他佩戴在腰间的长剑,摸到了钥匙打开镣铐。他胆子极大,做完这些事还有余裕跟屈灵换了衣服,把他拖进去铐好,如果有人来看,这昏灯下一时半会儿认不出来这满头是血的是谁。
第章
他把头发披散,一身香花香草地走了,屈灵的车夫问他去哪儿,他哼了一声应也不应声。车夫知道主人性子古怪,便老老实实等在原地。
高长卿走出了宫殿,在荒郊野外走了一夜,然后脱掉华袍穿着里衣,叩开一户人家,自明是卫国人,早路上遭了抢劫,现在只好走去容国投靠远房亲戚。楚人很热情,“远客哩!卫国人和我们没有打过仗,好!”殷勤地招待了他。又很郑重地告诫他,“容国人,坏胚子嘞!正在打仗,把我们的王都掳走啦!”高长卿笑着坚持,主人家也不再劝。他走了一路人也疲乏,倒头就睡,睡饱了拿了主人家奉上的清水和吃食,继续往北走。
一天之后屈灵才被从上头解下来。他气急败坏:“容国人,没一个好东西!”
斗伯比在内的文武百官都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三闾大夫!这下我们可怎么办!人……人跑了!我们楚王换不回来了!”
“你且去追!”
有人小声说:“那若是……追不回来呢,屈大夫?”
屈灵眼神一厉:“那也休怪我用最后的毒招了……”他道,“快去把巫山神女请来!容人!休怪我无情!我们楚国的咒术,举世无双!”
“对!把容王和高长卿咒死!”文武百官群情激奋。“大神的供奉我来出!”
“我来出!”
屈灵紧攥了拳头:“咒死你们!”
姜扬盼着楚人拿高长卿来换熊霸,没有等到,却等到消息称楚国人开始诅咒他们了。除了姜扬,庞嘉高栾燕达几人都忍不住失笑,然后紧张地觉得他们也应该把太卜宫的人请来。姜扬瞪了他们一眼:“笑!笑!人呢!绑了楚王也没有用么!”他一高声说话,熊霸就缩在角落里嘤嘤嘤地哭泣起来。姜扬似急火攻心,捉刀而起,“既然如此,要他有什么用!”竟然就要砍了他,庞嘉和燕达赶紧从背后把他抱住,“君侯!”
高栾赶紧挡在熊霸身前:“君侯!如果能换回楚王,十个哥哥,楚人都舍得!他们如此作为,一定是因为哥哥已经不在他们手里了!”
姜扬挣开两人,把剑一丢,“长卿……会在哪里?他会去哪里?”他神气一清,叫来传令官,“传令三军,由北往南,给我搜!”他猜测一旦高长卿脱出,必然北上,他一定要快点找到人,保证他的安全。
“这是在楚国!”庞嘉和燕达吃了一惊。他们想不到姜扬竟会如此大胆。
“再找不到人,我让它都变成容国!”姜扬一气之下抽剑砍翻了案几。
姜扬放言三天之内不把人交出来,就要很遗憾地说到做到。姜扬干别的不行,打仗还是非常有能,再者庞嘉因为他在身边而毫无顾虑,与燕达三人堪称指哪儿打哪儿。楚人因此吓破心胆,明明容人无理,也不得以赶紧是搜人。这一来,毫不知情的高长卿,处境就变得越发艰难。楚国多水沼瘴气,闷热潮湿,他为了避人,又不敢走大道,在深山水泽中越走越深。四围荒凉,他随身带着的干粮也吃完了,头顶烈日,昏昏沉沉,待他反应过来,已经半截身子陷在泥水里。他慌张得一挣扎,整个人陷得愈发深。他心急如焚,想起小时候听栾儿说过南方这种吃人的水沼,人一旦陷入就无法脱出,直到没顶,人死之后就会在颅骨中开出妖冶的花,是楚人珍惜的巫蛊材料。他转头一看,果然四周都是巨大明丽的蓝色花朵,亭亭在淤泥之上,不由得心下透凉,难道他竟要丧命于此!
他只能静静地站立着,等待淤泥将他吞没。他不动,这下陷的速度就十分缓慢。高长卿又饿又累,都有些呆了。眼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夜晚,南地的天空月明星稀,有不知名的鸟兽在丛林里呜咽,高长卿听到那一声声狼嚎,惊觉他若不是被淤泥吞没,也会被狼叼走。
正在这时,丛林里突然亮起了火把。火把在树林间游曳,隔着一层淡淡的烟霭,像是一盏盏鬼火。高长卿不知这里是哪儿,也不知道这是楚人还是容人。但此时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他立即大声喊叫起来。不一会儿,那些人就聚集在他身边,当中一人鲜衣怒马,却是楚国的贵族。他使了个眼色,他身边的人立刻把高长卿拉了上来。
高长卿只装作疲惫不堪,并不答话。那人勒着南地特有的矮脚马绕着他走了一圈,打了个手势:“带走!”
高长卿被绑在马后走了很长一段路,之后又被投进了一处囚笼。这一次是真的囚笼。老鼠,蟑螂,干草都碎成齑粉,一切都散发着一股茅厕的恶臭。他被推进去的时候发觉里头还有两个披头散发的年轻人,年纪跟他差不多大,满身鞭伤,惨不忍睹。他们挤在一边,默默看着他没有任何表情。高长卿闻见的冲天臭味,就是他们留在这里的排泄物。高长卿爱洁,此时只能远远坐下,他不知道他落在何人手里,也不知道那人要对他做什么。他在牢笼里小眯了半刻,就被人拖了出来。
他被带到了一个被火把照得透亮的房间,中途经过了无数囚室,里头装着的都是年轻人。救他的楚国贵族在最远处等着他,穿着马靴坐在蒙着虎皮的椅子上,玩弄着一根马鞭。高长卿被绑到了他对面的刑架上。楚人将他沾着淤泥和汗水的破旧衣衫剥了下来。
高长卿极其不习惯被人看见裸身,说实话他也很不习惯被人这样对待,此时心中雷霆大怒,但又发作不得,只能沉声问他:“你是谁?你想怎样?”
他的嗓音很干哑。他回想一遍,自己起码两天没有喝水了。虽然他路过很多水塘,但那里的水都发黑发臭,他知道如果他忍不住去喝的话,大概就会立刻暴亡。
那人听了他的话笑起来。他并不答话,只是做了个手势,他的仆从立刻上前对高长卿一顿好抽,鞭鞭不留情面,整个监牢里都是啪啪的声响。高长卿登时痛苦地的低吼起来。他现在才知道姜扬的确是对他手下留情了。
高长卿长途跋涉,身体虚弱,没几鞭就被人打晕了过去,那人命人泼了桶冷水,继续打。
“等等!”高长卿叫停,虚弱地说。“我只知道有人严刑逼供,不知道有人只要严刑,却不逼供。”
那贵族青年拗着马鞭,一脸真诚的笑容:“那是你的见识短浅——现在你知道了,不是么?你皮肤上爆开的血花真漂亮。”他贪婪地看着,用舌尖舔了下马鞭。
“你就不怕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么?”高长卿冷笑,一条血线蜿蜒在他的唇边,“我是你们举国上下都在找的人。我的姐姐是容国的王后,现在你们的王在她丈夫手里。如果你现在杀了我便罢,不杀我,总有一天会被他们知道你犯下的事。到时候他们会为我报仇,你也可以亲眼看看你自己血肉模糊的美态了。”
“高公子?”那人似乎来了兴趣,从椅子上坐起来,眼里闪着疯狂的光。他大笑起来,“多亏了有你,否则我哪能那么名正言顺抓那么多玩物来!”他一指黑暗的牢房,“这几天我玩得可很爽呐。举国上下都在寻年轻的外国男子,啧啧啧,这给了我多好的由头。”
他起身走到他面前,用马鞭抬起了他的下巴:“容人!你说的很对,要不就杀了你,无声无息,要不总有一天就会被人发觉。”他眼里闪现着疯狂的光,“那么你说我选哪个?哦……报仇。你那个宠爱你的姐夫,又会记得你多久?”说完狠狠一鞭抽在他的脸上。高长卿被他打得歪过脸去,长发四散,盖住了他的脸。
他再要打,他那人高马大的奴仆却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腕:“别玩了!他说得对。容人陈兵国境,应当把他交出去为好。否则,即使容王记不得多久,在他忘记以前,我们都不会太好过。”
高长卿在长发下睁着一只眼睛,戏谑地望着他。
那人挣开奴仆的手:“我当然知道!但是容人可信么!交换他,那容王真会退兵?!”
“我保证。”高长卿嘶哑地说。
那人踹他一脚,“没你说话的份!把他拖下去!”说完便暴躁地走开,又嘱咐一句,“不要让他死了,也不要让他活得太舒坦!”
高长卿感觉自己被解下来,拖回了牢房。这次底下有了些支棱的茅草,也没有排泄物的恶臭。他几乎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沉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