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五日便过去了。高长卿兴奋以及,让燕白鹿做自己的车右,天一亮就从城门中缓缓驰出,收束军队。等所有兵车从城门中出来,排好队列,早已日上三竿。对面楚国人也没有比他们快多少,从高山上下来车轮掉了好几个,还要就地修起来。好不容易把兵车排成整整齐齐的两个方块,高长卿和斗伯比就选出两方中嗓门大的兵士开始对骂。楚国王室有熊氏和容国王室姜氏,在那个烟尘四起的夏日早晨,都被翻到了祖上十八代。高氏和斗氏也没有幸免,被对方重述了一遍家史,用骂娘的名义。太阳越升越高,两方将士又热又累,终于忍不住要造反了,高长卿与斗伯比这才郑重其事地宣布开战。
一时间车轮滚滚,尘埃遍天,耀眼的日光都被尘埃遮蔽,打着两家旗号的战车乱成一团,偶尔冒出旗尖,高长卿站在车轼上,根本看不清谁是谁。一时半刻之间,就听见前方突然大吼:“楚人跑了!杀呀!”
“楚国是大国,恐其有诈。”高长卿焦急。燕白鹿却把驭马的人推开,一抖马缰追了上去,“活捉了他活捉了他!”差点把高长卿颠下来。周围的兵车一看主帅亲自追敌,更来劲了,一路嚷嚷地跟在他屁股后面,一路追到山脚下。楚人纷纷跑进大山,仓皇失措又无比正大光明。
“不用追了。”高长卿一抬手,“追回来还废我们的粮食。”话音刚落,就看到山脚转出一辆兵车,打着斗伯比的旗纛。那辆车大喇喇驰到高长卿近前,高长卿发觉它又高又大,外头挂着一张虎皮,上头的斗伯比打着赤膊,披发纹身,把高长卿吓得心里咯噔一下。“楚国上卿斗伯在此等候啦!请问你是不是今日统领容人的高长卿高公子啦!”
燕白鹿想要射箭,高长卿却按住了他的手腕,朝前一拱手,还了一礼,“在下正是高子玉。”他暗自腹诽,这楚国人说话乌拉乌拉的,很多语气词,真是难听。
斗伯拿着大斧拍拍自己的宽阔胸膛:“我就知道啦!我不会看错人的啦!容人你听着,今日一战,贵军打得果断又坚决,十分精彩,我们楚人虽然跑了,但心里还是很钦佩你们的!楚国受教了!现在我军呢,已经接受胜败,打算撤出战场,容人啊!你千万不要再追我们啦!这个自古以来就是不吉祥的。哦,还有,请容人帮忙打扫战场,好好对待我们的伤员,埋葬我们的死者,我们大王啊,马上就会派人来赎人的啦。所以不必再相送了,我们就此别过吧!”
高长卿倒不知南蛮子也这么讲礼:“斗伯大义,容人受教了。请。我高子玉必不追亡!”
“好!”对面车上斗伯也是一抱拳。
高长卿低头一礼。
这个时候事变徒发!两车相距极近,那斗伯比又是五大三粗,高长卿一弯腰,就被他长手一撩掳上车去!高长卿大吃一惊,可斗伯比是倒抱他的,一把扛到肩上,他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一时天地倒悬不知道该怎么办。燕白鹿上前就要抢人,但是斗伯比,竟一斧子砸掉了他的车轮,把燕白鹿摔了个跟头。他哈哈大笑,扛着高长卿转身就跑。后头的车兵都踮着脚望着前头,好一会儿才意识过来,对方统帅扛着自家统帅跑了,但这时候哪里还有斗伯比的影子。
第章
燕白鹿回到叶阳城中就知道这下糟糕了,扬哥非得砍了他不可,立即修书给黾塞当中的高栾,告知事情的始末。高栾也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但是他知道现在能救哥哥的只有自己,反倒镇定了下来。他首先修书给周天子,用古老的文赋写道他哥哥是如何为了阻挡楚人进犯周境而被斗伯比俘虏的。他派出使者之后,自己亲自追上了姜扬,一边哭一边告诉他,哥哥打了胜仗却被楚人耍诈捉走了。姜扬当时正在营中吃饭,一听之下怒发冲冠,鞋也不穿跑出来要跟楚人去拼命。高栾擦干眼泪告诉他:“这个时候应该跟楚人和谈。”
姜扬震怒之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这个时候你让我跟楚子和谈!我非杀到郢都不可!”
高栾一边嘤嘤哭泣一边心狠手辣地谏言:“自古交质,两人必然身份等同。现在我哥哥在他们手里,君侯手里可有一个能与他交换的人么?还是君侯想割土求人?”
“我先占了他的地!杀他的人!”姜扬一刀砍在拴马柱上,“他不交人,全他妈烧了!”
高栾一思忖,倒也可行。只是当晚从楚国传来消息,高长卿被俘之后,三闾大夫一直在劝他投降,以他的才具,三闾大夫可以推举他作楚尹。这下姜扬急了:“他要挖长卿去楚国做事!”
高栾登时有点后怕。他倒根本没有想过还有这码事。现在列国纷争,各国都有猎头到处在挖人才,早在坪林,就有魏人私下里接触过哥哥。他这次若是真降了楚人,姜扬大概当场就会抹了自己的脖子。这是始料未及的。但幸好第二个消息紧随其后,没有给姜扬发怒的余地。探子来报,高长卿宁死不降,他说自己没有打败仗,却被楚人俘虏,并不有负容国,现在也不打算做这种事。因此,关进去两天滴水未进,不食楚粮。姜扬泪流满面:“长卿待我如此……他不吃,我陪他饿着!”从那天起也开始绝食了。
这个时候事情有了转机。高栾写给周境那边的信有了反应,周天子修书给楚子,严厉地批评了他,楚子申明将派人彻查这件事,但并不打算释放高长卿。高栾谏言:“双方既然都还要面子,不如和谈!”
姜扬饿得有气无力:“我咽不下这口气!我非杀了斗伯不可!”
“斗伯比是楚国的大贵族,要想让楚王亲手将他交出来,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不如和谈!”高栾道,“君侯你且听我,此时楚国势衰,又挟持人质,你若请楚王会盟,他是会答应的。然后……”他咬了咬牙,“楚国交人便罢,不交人,君侯可自取楚王!”
庞嘉冷嗤:“你这是要君侯为了你哥哥,失信于天下诸侯!”他一抱拳,“君侯,现在一片形式大好,若是我们继续深入,极有可能逼到郢都城下!到时候再让他们交人如何?”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姜扬一捶案桌,“郢都城高池深,即使打到城下,也只能围城长战,长卿等不了那么久。而且真逼到了那个时候,楚人只会更长卿被他们从城上推下来!就按高栾说的做。”
庞嘉甩袖而出。高栾当夜就披麻戴孝,去他营帐外头恸哭。庞嘉不甚厌烦:“小儿,你这是做什么!”
高栾哭道:“大将军命不久矣。我为大将军哭丧。”
庞嘉怒极反笑:“小狐狸,有话直说!”
高栾走进他的营帐中:“大将军兵机绝世,却不懂得为人的道理。战场上的事情并不都顺遂你的心意,人事也如此,讲求天时,讲求地利,更讲求一个人和。现在君侯对我哥哥情深意重,大将军心中愤懑,但事情就是如此,你再是看不惯也不能改变他,不如接受。”
庞嘉冷笑:“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大将军位极人臣,已经做到头了。”高栾微微扬起下巴,“这次征楚,拖延日久,即使立下大功,也不过稍稍抵过。但是若我哥哥因此有个三长两短,作为征楚统帅的你,君侯可会放过?”
“这关我什么事!准他去的人是君侯,抓他走的是楚人。”
“心情不好的时候,必然得有个人迁怒,君侯也是如此。今日君侯已经对大将军很不快了。一旦这样下去,他只会猜忌得越来越多,楚地还有个四公子,你说他会不会把大将军和四公子想到一块儿?”高栾正色,“如果大将军能够救出我哥哥,君侯心情好了,事情自然另当别论。大将军就是天大的功臣。”
“高家的小狐狸。”庞嘉倚着案几把玩着马鞭,冷哼一声,“你想让我怎么做。”
“做臣子的应当分担君侯的事务,特别是……不好的事情。世人皆知大将军行事奇诡。如果大将军出面主持会盟,劫持楚王的罪名就会落在大将军头上。”
“我的确不介意背黑锅。劫持六国之一的国主,这件事也的确新鲜有趣。说到底你就是想分散我的注意力,不想让我再打仗,让我专心帮助君侯主持会盟。”他用马鞭拨起高栾的下巴,“不过我觉得,我为你们高家做那么多事,报偿少了一点。啧啧,你跟你哥哥长得不太像。不过都很对我胃口。”
高栾在火光下幽幽地看着他:“我是为大将军的仕途着想。我救下的是你的命。”
“哦……”庞嘉百无聊赖地低头吻住他柔嫩的唇,“看到你这样的小美人,谁还想要命。”
此时的高长卿被关押在离郢都不远处的行宫里。当然他住的不是宫殿,而是宫殿一角的囚室。监狱还算干净,铺着茅草,也没有恶心的蟑螂老鼠,高长卿席地而坐,不言不语。他被带到这里已经许多天了,心中虽然愤懑,可也愿赌服输,楚人奸诈,这一切都是他轻敌所致。但即使身体被囚,因为贵族特有的高傲,他也决计不会向楚人低头。要杀要剐大可随便。
宫殿深处传来脚步声。墙壁上的火光跳荡,印出一个人影,高长卿并不抬眼。光听脚步声他就知道是谁来了。随着脚步声停在栏杆外头,他闻到了一股香花香草的味道,在干燥黑暗的囚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哎呀,你还是不吃饭呀。”那人说。明明是沉稳清朗的声音,却因为一口老土的楚国话而变得奇奇怪怪。“听说你的君侯得到你的消息,也开始绝食了。真好啊。兵不血刃就除掉容国的国主,这一仗我们楚人不亏啦。”
高长卿睁开眼,看着他手边热腾腾的鼎。他咽了口口水,在楚人戏谑的眼光里把翻盘拖进来,端正地盘坐着腿进食。“你告诉他我吃了。”
楚国的三闾大夫屈灵依旧戏谑地望着他。
屈灵出身公族,但行事古怪,而且从来看人都高高在上,连楚王都不放在眼里,在楚国口碑极差,被其他官僚排挤,刚刚被终于下定决心的楚王“劝”出宫廷,在这处清冷的宫苑里徘徊,每天披头散发浑身穿戴着香花香草,好似一个鬼怪。他看不到高长卿狼吞虎咽的吃相,似乎很遗憾,在外头呆坐了一会儿,突然抬起修长的丹凤眼,“你出生高贵,素来钟鸣鼎食,现在虽然为阶下囚,可怎么也能忍受没有配乐呢?我刚刚铺了一首歌,你且听听。”
高长卿放到嘴边的肉停下,倒有些受宠若惊。礼乐不分家,都是他们的生活习惯,屈灵在囚室里与他分享音乐,还是他自己的创作,这是对他很高的礼遇了。高长卿因此头一次对他客气道:“请。”屈灵打了个响指。外头立刻响起了楚地特有的音乐,神秘悠扬,充满着巫蛊的情调。
屈灵倏地起身,一挥宽袍大袖,且歌且舞。他是这么唱的:
我祖宗当过楚王啊/我爹是大官/我在一个牛逼的日子出生/我爹赐我一个牛逼的名字/我有内在美啊我特么还是个大美人/我披了一身的花花草草到处逛/看见草木叶子都黄了我也怕我老成一逼/楚王就是个大傻逼/我特么这么好看他居然看不上我/瞎了眼了他/我死给他看……(注)
高长卿泪流满面。虽然是非常低俗可恶的楚歌,但这低俗可恶的填词可真是说出了他的心声,某种程度上他跟屈灵同是天涯沦落人,他的心灵受到了慰藉。这慰藉大部分来源于屈灵比他更沦落。高长卿高兴得连饼都多吃了一个,然后出于自己的立场,对充满期待的屈灵说:“屈子,楚歌真心难听,歌词里的那些兮最好也去掉。”
屈灵尴尬地一拱手,紧抿着嘴角地走了。看得出他饱受打击,即使挺直了脊背也显得垂头丧气,身上的花儿都谢了不少。
之后的几天他都没有来送饭,把高长卿真饿了个半死。
正当高长卿快要魂归天外的时候,屈灵突然又记起他了。他看着捧着水罐咕噜咕噜狂饮的高长卿:“楚王前去与你家君侯会盟,你应当很快就要回去啦。”
作者有话要说:注:这段并非原创,是网上看到的段子,是离骚那脍炙人口的第一节十分喜闻乐见的翻译……估计当时听在高长卿这种中原贵族的耳朵里……就是这种感觉吧……
第章
高长卿无喜无忧,只道:“是么?”
两个人便成日背靠着木栏杆,一个唱,一个听,倒也相安无事。高长卿高兴了也写两首唱上一唱。他们同时觉得对方唱得很难听,楚国话/雅言是这世上最恶心的东西,但鉴于周围只有他们两个落魄贵族,还是很有口德地互相捧臭脚。
然后消息传来,楚王在高台上祭天的时候,被容王扛上肩就走。六国皆惊。
事情是这样的。自从斗伯比把高长卿抢回来之后,他终于抬得起头,遂联合朝廷里对三闾大夫不满的人——基本上是全朝廷——起来反抗他,终于使得早有此意却迫于淫威的楚王下定决心,将三闾大夫请到别宫去住一段日子。因此这次会盟,楚王身边就没有全知全能的三闾大夫把关,在国境内跟姜扬会盟的时候,吓哭了三回。
当时姜扬急行军已经打到了大隧关。这是楚国的倒数第三座关隘,楚王每日在宫中就被他吓得魂不守舍,见到他本人满目青黑、面色不善地披着王袍带着剑站在自己前头,人高马大,更是忍不住就要躲。但是斗伯比在他背后狠狠一拍,十六岁的楚王熊霸终于还是亦步亦趋,跟着姜扬上高台去祭天。他爬楼梯的时候踩到了自己的披风三回,被姜扬一一斜视。
到了高台上,他抽出祷文,咿咿呀呀念了起来。怎么说这里都是楚境,即使等会儿下去他就要签订城下之盟,可也算是主人家。他发现祷文里有很多字不认识,因此跳了过去。这在以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因为三闾大夫会让他提前温书温个五六遍,而且祷文都是三闾大夫写的,他不允许自己美妙的辞赋被熊霸念得结结巴巴。
他念完就轮到姜扬。姜扬念得很快,熊霸睁着大眼睛发觉这个容王厉害极了,比如说他自己就从来没有想过,可以直接念完第一句就跳到最后一句,他以为把不认识的字跳掉就已经够聪明了,想不到容王如此有气魄!熊霸愣愣地看着这个身披战甲的威武王者,心想,他身边肯定没有个三闾大夫时刻要监督他的学习,抽他屁股,祭天祷文温个五六遍,凡事冷嘲热讽,晚上还要使劲折腾他……因此才能这么威风凛凛。然后他感觉自己双脚离地,是被容王提了起来。
“诶?”熊孩子愣愣地看着他,“不……不要打我!”他害怕地抱住了脑袋。
“哼。”姜扬冷嗤了一声,“不许说话,不许叫人。”说完就将他夹在臂弯里带了下去。他们走进营帐,姜扬一个眼色就让庞嘉带人把熊霸的侍卫解决,然后他们从营后钻出,上了马便跑。楚人静静地等待着营帐中会盟结束。他们从白天等到夜里,营帐中点起了灯,他们心里将信将疑。直到营中的容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他们心里的疑惑才成真,奔走相告:我们的王被人劫走了!
楚国大乱。容王放言,要想要人,好啊,把我的长卿完完整整地交回来!不然,楚王可要去雍都做客了!
“这都做得什么事情!”高妍一摔竹简。高栾一写信给她,她就偷偷以容国王后的名义,赠送斗伯比心爱的姬妾一批价格不菲的首饰。斗伯比被枕头风吹了好多天,已经准备将高长卿放归,这本也不是大事,私了便算了。中途姜扬与楚王会盟,高妍出乎意料,还以为他吸取了教训,为两国修好铺平前路,高长卿回国指日可待。谁知他竟然把事情闹得这么大!
“现在可好!”高妍气得摔了三个玉杯,“魏国是天下的霸主,指责君侯不守古道,要征伐我国。三军皆南下,国中无可守之军,我们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