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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恩佑木蹬蹬的转过脸来看她,突然长嚎一嗓子我的亲阿玛,把她结实吓了一跳。现在哭也晚了,他站在那里只顾抹眼泪,却不动手穿孝袍。素以没办法,只得叫丫头来伺候他。一时摘了身上花红柳绿的七事活计,套上白布包鞋,他跌跌撞撞就往灵堂里奔了过去。
    边上人看他那样也不好说什么,只顾摇头叹气。素以转过身清点余下的麻布,估算着不够还要添点,抬头看见长满寿出来,在棚子下找个yīn凉的地方落了座。
    谙达里头忙完了?她找管事登册子,一头道,我叫人倒茶来,谙达歇一会儿。
    长满寿摆了摆手,别忙,喝了水出来的。要说乱,真是乱!人都安了chuáng了,到这会儿饭含还没准备。牙关子都闭紧了再撬开,死人遭罪哟!
    饭含是上古流传下来的习俗,就是往人嘴里塞东西。天子以珠,公侯以玉,用来押舌头求超生的。一般沐浴过后填充,换了寿衣以后就不动尸首了,结果昆公爷家人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忘了,真叫人说不出的滋味。
    公爷病了也有阵子了,怎么事先不预备呢?素以边说边清算底下人要的茶叶,发了牌子让人上库里去领。
    长满寿翻下马蹄袖扇风,看左右没人,哼笑道,家里没个像样的人主事,那些奴才也不上心,大家看戏似的,亏得还是皇后娘家。人口多分家财时吃亏,逢着有事,却有好处。搭手的人多,不像现在似的。
    那皇后出宫祭奠么?素以问,这是亲爹举丧,九成要亲临的。
    出了娘家门就是夫家的人,更何况现在独一份的尊荣,和娘家成了君臣,不像老百姓似的讲究打断骨头连着筋了。宫里娘娘多高的位分?母仪天下不能抛头露脸,了不得派跟前得意人儿上柱香代着磕头,也就撑足了礼了。长满寿说罢一笑,皇后不能出宫,万岁爷倒是会来举哀。到底是姑爷,再说昆大人是股肱之臣,女婿也得慰慰老丈母娘的心不是!
    正说着,门上唱礼的说老皇爷打发人来给亲家添油上香了。长满寿哟的一声站起来,紧走几步上前打千儿,李大总管,您辛苦!
    来人是太上皇身边总管李玉贵,八字眉容长脸,一步三晃的进来。看见长满寿上下打量,怎么着?叫你伺候丧事儿?
    长满寿点头哈腰的说是,往素以那儿一比划,内务府同派了人来,单我一个也不成。
    李玉贵转眼看过去,微打了个顿,你小子琢磨什么呢?
    长满寿装傻充愣,大总管这是什么意思?
    李玉贵冷不丁一笑,边走边道,你可不是崔,也没崔那么好的造化。劝你消停点儿,弄只野jī来,尾巴尖上cha了三眼花翎也变不成孔雀。太后老佛爷在畅chūn园颐养着呢,你这儿弄个替身,我倒要问你,你是什么意思?
    长满寿怔怔的,您是误会了吧!怎么叫替身?我可什么也没gān!
    你忘了以前的宝答应了?要不是和老佛爷有那层关系,这会儿怕连渣滓都不剩了。李玉贵往那头努努嘴,你这会儿心里想什么我知道,是不是拾着狗头金似的高兴?一回二回都是这招不顶用,太上皇眼里容不得别人,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这下子长满寿真是服了,李玉贵憋在畅chūn园敢qíng是把脑子憋傻了。他垂着手讪笑,您是聪明人,我也不笨啊。再往主子爷跟前递人,那不是活打嘴巴吗!您别猜了,真没那回事儿。
    李玉贵进了灵堂不好说话,边上守灵的捻了三支香送过来,他恭恭敬敬三揖过后cha进香炉里。丧家答礼,他上去给公爷太太及小公爷打千儿,把老皇爷的口谕委婉的表达出来,太上皇知道昆大人殡天的消息哭了一场,怕来了伤qíng,叫奴才来慰问家眷们。太上皇说了,昆大人一辈子力尽社稷,死后也有哀荣,钦赐了陀罗经被叫公爷带着去。再问太太家道艰不艰难,若是有难处只管开口。还有小公爷,承爵的事不必挂怀,回头皇上必定有恩旨下的。
    昆夫人携了儿子跪拜下去,喃喃谢老主子恩典。李玉贵忙出手搀扶,叫底下太监把经被呈上来,昆夫人含泪托在手里,亲自进箦chuáng边上给昆公爷盖在了身上。
    礼数都齐了,李玉贵方和长满寿一道退出来。先头的话说了一半,惦记着又续上了,不是给老主子预备,难不成是给新主子?我可知道内务府尚礼是你换庚帖的把兄弟,你要提拔个把人,道行不比荣寿浅。
    长满寿笑了笑,瞧您说的,我哪儿有那胆子算计当今万岁爷啊!查出来可是死罪,我生了几个脑袋几条命?
    你知道就好,这位主子爷不比旁人,连太上皇都说他深沉。李玉贵抱着胳膊道,当初慧贤皇贵妃薨他才十三四岁,头一件事不是哭,知道商议拟谥号,极力争取皇贵妃从葬。这份气度,有几个皇子能做到?你要是想学崔,可别打错了算盘。
    长满寿脸上悻悻的,正要反驳,见门上进来个人,戴万寿字红绒结顶帽,穿蓝色漳绒团八宝大襟马褂。身边没带什么人,就两个大个子长随和一个近侍。旁人且不说,打头阵的那张刀条脸他最认得,荣大总管无疑。
    正主儿到了。他忙扯了扯李玉贵,后话回头再说,赶紧迎驾吧!
    作者有话要说:崔:崔贵祥,《寂寞宫花红》里的慈宁宫总管,畅chūn园太后的gān爸爸。
    ☆、第8章
    两个人弓着身子垂着手,远远的从灵堂前趋步过来。到了跟前一扫马蹄袖,毕恭毕敬打了个千儿,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皇帝背着手叫起喀,看见李玉贵缓声道,朕这几日机务忙,没上畅chūn园去,皇父和皇太后好不好?
    李玉贵笑道,回主子话,太上皇和太后娘娘身子骨都很结实,太上皇每天早起打太极、she箭垛子,练得红光满面别提多jīng神了。就是惦记万岁爷,昨儿用膳看见一盘醴陵小炒ròu,还说这是东齐最喜欢的他打了自己一嘴巴,奴才失言,口称万岁爷名讳,奴才自己掌嘴。
    皇帝叫住了,你是转述,不算罪过。回去替朕带话给皇父,请二老仔细身子,等忙过这阵子,儿子就上畅chūn园给二老请安。
    李玉贵应个嗻,皇帝没停留,急匆匆朝灵堂方向去了。圣驾亲临,府里早就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他殷勤伺候着皇帝进了门后方退出来。左右找那姑娘,丧棚底下没看见人,大概忙着办什么jī零狗碎的事走开了。
    李玉贵叹口气,真为那姑娘的前程捏把汗。要说这长满寿真是个猪脑子,他又不是不知道皇帝对畅chūn园太后一向有微词。就是因为皇帝生母慧贤贵妃从葬的事儿,太上皇要和太后生同衾死同xué,绝不容许别人在他们中间cha一杠子。皇帝不是这么想,他自己的亲妈,自然希望能入地宫,将来好和皇父千古相随。如今就是碍着有这位太后,好些事儿没法子办到。皇帝面上对太后敬爱,私底下可是两码事。心里憋屈着原就不痛快,再弄个大活人戳在他眼窝子里,不搓火寻衅才怪。这么一来,这位漂亮大姑娘只怕不大妙了。他倒想好心提个醒来着,无奈人家不在。他仰起脖子对那暖阳一叹,看来是命,看各人造化吧!
    李总管您走啊?马上就开宴,吃了席面再走不迟啊。门口的管家招呼着,复又打拱送别,您好走。
    素以前头忙得昏天黑地的,昆夫人过意不去,打发小公爷的姨奶奶来请她往二进院里歇息。坐了一阵从后面出来,赶巧和李玉贵前后脚,她听过他的大名,但因不熟,也没太在意。
    时候到了午正二刻,赗赙随礼的宾客来得也差不多了,伙房里准备着上菜发席,小姨奶奶道,姑姑的吃食我另叫人备了送到跨院里去,您是有体面的人,别和底下人一处吃。原本宫里好好的安逸日子,偏受了命来帮衬我们家,太太说怠慢了不好意思的。
    素以笑道,我给上头办差,不敢说辛苦两个字。太太客气了,我是来帮忙的,却给本家添麻烦,像什么话呢!和他们一块儿在厨里吃就成了。
    姨奶奶脸上带着谦卑的笑,不麻烦的,粗使的人手够用,回头拿食盒提过去,叫她们伺候着。眼下总算安定下来了,下半晌的事也不多,姑姑用了饭再歇会子。
    既这么说,素以也不推辞了,确实这半天折腾得够呛,倒不是身上累,是心里累。什么人用什么礼一点不能马虎,她十三岁就入了宫,经手这样的事是头一遭。说起来也怪难为自己的,竟不知道这一大套是怎么办下来的。
    走了一会儿没见长满寿,想找他请上夜的示下。问边上人,人家一吐舌头,悄声道,万岁爷亲自来吊唁公爷,长总管正在边上服侍呢!
    皇上来了,这叫她有些为难。知道宫里派了两个人出来,她不去谒见说不过去。可真要她再在圣驾跟前现眼,自己为上回的事心里也怯。犹豫着想了好一会儿,索xing睁眼闭眼的蒙混过去得了。横竖场面上乱,人来人往的也多。万岁爷是办大事的人,进了香就会回宫去的,不能有那份闲心来和她计较。
    她踮着脚尖往灵堂方向张望,里头哭声摇山振岳。她放下心来,捋了捋腰上孝带子,不声不响的退出了前院。
    入秋后天不暖和了,但是到了中晌日头高,也还残留着暑气似的。公爷府很大,景致也好,跨院后面有假山有亭子,那是个小型的花园,沿院还有高壮的树,亭亭如盖。素以坐在抄手游廊的勾片栏杆上,倚着大红抱柱扭身看看,游廊的基座挺高,底下有深挖的排水。到了下雨天这里是个好去处,美景如织,女墙上是各种样式的花窗。坐在这里听雨声,想想都是极惬意的。
    她歪着脑袋琢磨,搬手指头算了算,明年这个时候她就满二十一了。大英选秀秀的规矩是前朝定下来的,原本宫女子一入宫门没有发还的机会,亏得大邺当初的皇帝圣明,未得临幸的宫人到了年纪可以出去嫁人。上回额涅进宫探望她,说起军机值房里的笔帖式,官衔不高,家境倒殷实。她是家里大丫头,出了宫又这么大年纪了,还挑什么?只要人好,和和气气的,也就足够了。
    这头正想着,垂花门上歪歪斜斜进来个人,白静的脸皮,肿着眼泡,两鬓头发撒乱。她看了几眼,平常她就认不清脸,昆公爷族里子侄多,门下又有不少学生,来了都是一色的孝袍子,凭她的记xing断断忆不起来。她背过身装没看见,不说话就不落短处,这样最保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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