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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拂花影,玫瑰树开得如火如荼。两人漫步一段路,便并肩在花树下小坐,闪烁的光斑十分慷慨地,从花间明明灭灭地洒落在他们的衣上。
    空气中揉着泥土,青糙和玫瑰的气息,有股特有的湿润和香甜。叶修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脸上的笑容,美若温软的阳光,仿似有遥远的追忆,又揉着对当下的满足。
    他对沈墨瞳道,乐游原,果然好风景。
    沈墨瞳望着那仿若绵延到天边的玫瑰树,应声道,是,好风景。
    京城,应该算做她的故乡。在她年幼时,曾跟着父亲来过乐游原。第一次,他们举家出行,可是娘不曾去,她当时无知,玩得很开心,从乐游原折了花,拿回家给母亲戴上。
    第二次,她哑有笑疾,成为众人纷纷瞩目取笑的对象。她对每一个人笑,却唯独没有折花,因为折花,也不知道送给谁。
    叶修对她道,墨瞳儿想什么。
    沈墨瞳一笑,淡淡道,陈年往事罢了。
    叶修靠在木椅上,微闭上眼,并没有说话。后来直过了很多年,那一刻也是花影揉碎了光斑,一身芳香,故地重游,沈墨瞳才终于懂得,他这一刻,因何而沉默。
    日光更加柔,但依旧亮。叶修牵着她的手,衣袂翩翩,即将行至玫瑰树的尽头。居高而望,京城尽揽眼底,可见梵音清唱的塔顶,可见曲江碧水,绿柳依依。
    他淡笑着停住脚步,转身折下朵玫瑰,迎着光,逆着风,十分珍重地cha在沈墨瞳头上。
    唇角逸着笑影,他浅声低叹,墨瞳儿,好美。
    更像是一声甜人的qíng话,沈墨瞳当时未曾懂,也来不及去懂,他内心深处的忐忑惊恐。
    叶修用力地握住她的手,半落的光影拂过他们头顶的玫瑰树,千万亿朵花,骤然剧烈摇曳。
    他苍白的脸,微微一笑,出口的话,温柔蹊跷。
    他说,你怕么?
    这句话,带着暗器的风响。刀光,剑影,突然间杀气冲天。
    第二十三章 领会
    那些络绎可见的,安闲的老人,相偎的qíng侣,嬉戏的孩童,转瞬间成了蜂拥而至的杀招。
    一下子多出了好多人。有击杀,有抵挡。生死相搏,遮天蔽日。
    叶修猛地拉过她,跑。
    有人护在她身前,刀剑相jiāo,然后倏而错位。她直觉得那薄而冰凉的锋芒,与她贴肤而过。
    叶修死握着她的手,往前冲。护在他前面的护卫一把利剑刺穿敌喉,噗的一股血,冲天而上,喷出腥甜艳丽的花。
    沈墨瞳几乎是撞着那尸体跑过去,那四散的血雾,带着温热,从她鼻息间一闪而过。
    然后她像只离弦的箭般冲跌出去,因为叶修骤然停住,而她凭着惯xing向前冲,又还被叶修紧箍着腕子。
    瞬间轻盈,似乎转了半圈,然后被一个力量猛地一扯,砰的一声撞上了叶修的胸脯。
    孔武的臂弯揽住她的腰,待她听辨出暗器的风响,偷袭的敌手已身亡扑倒,叶修复拉着她的腕子,往前跑。
    问心阁的人被纠缠住,而漫天扑向他们的敌人,挟风带响如一涌而起追命嗜血的蝙蝠。
    叶修却陡然停步。他的面前,再没有路。
    乐游原是京城登高的胜地。而他们已逃离了繁华安全的玩赏地,如今横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百十丈高,危耸的断坡。
    坡下荒芜,荆棘杂糙,乱石丛生。虽不若悬崖般深不见底,但跌下去,也绝对活不过去。
    无路可以退。叶修上前一步,将沈墨瞳挡在身后,那个刹那,他很平静从容。
    呼啸的锋芒,带着蜂鸣的颤音,在空中如残酷的淬炼,蒸腾着热气,磅礴而过。
    叶修对沈墨瞳回眸而笑,淡淡地道,墨瞳儿,跟着我死,敢么?
    杀气至,叶修出手。但是他暗器有尽,而杀手无穷。
    有一个瞬间两相对峙。敌手望而怯步,叶修衣发皆乱,但是风轻云淡。
    只是那对峙如此短暂,一声尖利的哨响,叶修骤然将沈墨瞳狠狠掼在前方地上,沈墨瞳硬生生跌出去,然后看见如蝗如雨的暗器,袭向如同靶子一般站立的叶修。
    他后退,再后退。突然打了个趔趄,一口浓血,从他的嘴角飞快地蜿蜒溢出。
    他望着沈墨瞳,笑了一下。披着他身后万丈阳光,揉着血,对她笑。目光一如平日般,浓暖深qíng。
    暗器至,他向后仰闪,可是身后,没有依凭。
    叶修毫无悬念地,跌下去。
    杀手yù奋勇追杀,为首的人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沉声命令道,全部下去寻!
    一转眼人迹消失无影,天地间突然很gān净,也很安静。
    碧天如洗,阳光已转成温红,断坡处开着丛白色的小雏jú,迎风摇曳。
    易卿阳易着容,也蒙着脸。他望着跌在地上的沈墨瞳,没有走过去扶。
    墨瞳儿,他唤了一声。
    沈墨瞳没说话,在地上抬起头望着他。易卿阳道,别拗了,我带你回家。
    他并没有动,只是接着道,别再耍小孩脾气,当年姑姑的事,是宣王做的鬼,我九死一生活出来,就是要为南越,为姑姑讨一个公道。七姑姑她,易卿阳顿了一下,说道,她做了贵妃,要争的是皇储,与我们不是一路,只是如今,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你也莫再任xing,姑姑的仇,为兄的一定为你报了就是。
    易卿阳进了一步,又站住,对沈墨瞳道,灭门的事,为兄的不得已。可你是姑姑唯一的骨血,为兄的定要护住你,你别任xing,在我身边,没人敢把你怎样,你隐忍时日,终有你扬眉吐气的一天。
    沈墨瞳只觉得仿似有把利剑穿心而过,也不觉得痛,她的相公,还对她笑来着。
    然后那把剑陡然抽出,还是未曾痛,只觉得血泉涌着流出,她的心,很空。
    她有些茫然,有点懵懂。这是,怎么了?
    面前那个人似乎在对她说话,可她听不见,她不想听。
    心血流尽,她突而无力,蓦然清醒,瞬息之间只觉得那山川天地,都一股脑凶神恶煞地,向她倒塌。
    叶修,死了。
    这个意识令她心口的疼痛打破沉睡,一下子尖锐着,叫嚣着,凶狠地喷薄,连根拔起。
    这穿心彻骨的疼痛,倏而令她猛然站起,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
    易卿阳骇然地望着她。
    面白如纸,青眸蒙泪。眼前的光景变得模糊,沈墨瞳出于下意识形成的习惯,挑动起嘴角,竟笑了笑。
    她在那么短的瞬间,一下子想起很多事。有母亲的衣袂,父亲的眼角,初初见面的叶修,在竹影的光圈里微笑。
    他托起她的脸,让她说话。她在噩梦中醒来,他抱她在怀里,让她别害怕。
    他说他是因为她自己而爱她。他们促膝喝粥,并肩执手,他们四目相对,缱绻温柔。
    他们的灵,与ròu。
    不曾被真心爱,荒芜冷落,她可以沉潜隐忍,装疯卖傻,思量谋算,委曲求全。
    心如冰,冷似铁。所有的辜负,伤害,乃至毁灭,诛杀,这些都没有关系。
    不曾被谁真温柔欢喜地捡起,她也毫不介意,被谁随手无qíng地抛弃。
    只是被爱过,有过那温如美玉暖如chūn晖的光景,有过虽短暂,但执手相看,心有灵犀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糙青了,水绿了,她再回不到,冰天雪地去。
    他说,墨瞳儿,跟着我死,敢么?
    沈墨瞳背对夕阳,轻轻一笑。在这世上,从来只有不愿,没有不敢。
    易卿阳察觉她的异常,大声喝止道,墨瞳儿!
    沈墨瞳神色一清,凝目望着他。易卿阳道,你站住!要gān什么!姑姑堂堂公主,为奴为妾,惨死他乡,你的整个家,被杀光烧光,踏为齑粉,你的仇人端坐高堂,荣华富贵万里江山,你便想着死吗?
    易卿阳这说是劝导,更是呵斥。他厉声道,你给我过来!听见没有!
    沈墨瞳望着他,他进了一步,她退了一步。
    易卿阳停住,缓声道,墨瞳儿,你过来,你的仇,我替你报,你别做傻事,过来。
    沈墨瞳的脊背,突然笔直地挺起,她衬着残阳如血,落落一笑。
    她的眸子那么黑,目光那么亮。她笑得那么光华,那般秾艳,带着光亮,决绝果敢。
    易卿阳突然一声惊呼,快步冲了过去!沈墨瞳已纵身跃下,那美若夕阳的笑影,成了空,成为笑讽。
    父死母亡。正因为仇人端坐高堂,荣华富贵万里江山,所以她渺小如蝼蚁,她做不到,她杀不了。
    不同的人用浮华柔qíng支撑起各自的骗局要为她报仇,可没人比她自己更明白清楚,其中那冷酷血腥不堪一击的真相。
    真以为她,是个偏执受nüè的傻子?为恨而死,何若为爱而亡。她所恨的,与她所爱的相比,轻如鸿毛,不值一提。
    她的相公把活的机会留给了她,可他曾问了那么一句,墨瞳儿,跟着我死,敢么?
    前四个字,是邀约,后两个字,是激将。
    沈墨瞳凌空而下坠,她闭上眼,只有风响,昭示她接近的死亡。
    然后她后背的衣服,被一只手稳稳地抓住,承影托住她,朝下面道,先生,夫人她跳下来了。
    沈墨瞳不知何故,转瞬间,泪如泉涌。
    追下来的杀手,已被满地诛杀。承影抱着她跃下,一进车里,马车便疾驰而去。
    承影将沈墨瞳放在一旁,便去看视叶修的伤。叶修淡弱的呼吸气若游丝,他努力半睁了眼,见沈墨瞳一头乱发,正无声闭目,泪痕犹湿。
    叶修心底苦笑。或许是他的错,既是已占为己有,就不该再容她,重做两难抉择。
    梧桐苑里,救护叶修的人进了房,便没一个再出来。冬哥儿跑进跑出,一盆盆热水端进去,一盆盆血水送出来。
    沈墨瞳有些茫然的,束手在外面等着。她的脑子有些迟钝,木木地盯着那扇门,整个梧桐苑沉寂如死。
    直到月上中天,冬哥儿走出来,面色十分凝重yīn沉。
    沈墨瞳有些渴盼地望向他,冬哥儿道,承影公子说,让夫人回去休息。
    那孩子的语声有点黯然悲怆。沈墨瞳想问一下里面qíng况,却是卡在喉咙里发不出声,冬哥儿一抹泪,一屁股坐在走廊的地上。
    两个人守到晨曦微露,突然里面传来陆小悄一声惊呼,接着一阵杂乱,有人大呼道,冬哥儿,快打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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