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过两天要安排若初进宫了。”
贵妃头也不抬道:“你看着办便是。若初是皇上钦定的儿媳妇,只要她想来,这宫门什么时候都对她敞着。”
凌丞相放下手里的茶,叹道:
“前些日子听说因为宥王殿下逃学,皇上又罚了宥王禁足抄书。如今不比从前,如今有定王。宥王本就贪玩成性,定王勤学刻苦,两相对比之下,皇上只怕更对宥王失望。娘娘您断断不可再放任宥王胡闹了。”
贵妃漫不经心道:“宥儿没什么胡闹的,只是还小,贪玩不爱念书是正常的。等他长大了,自然就懂事了。”
“娘娘!”凌丞相感觉到自己有些激动,又赶紧压低声音,“宥王不小了,宥王早已封王开府,马上就要娶亲成家,是您总把他当孩子,娘娘您……您不能不着急啊。”
“急?急有什么用。从前天天着急,也没见得比人家多走几步。反正现在也就这样了。”
“那娘娘也不能如此纵容……”
“我如何纵容他,皇上罚他,我不也什么都没说么。”
凌丞相连连叹气道:“罢了,既然娘娘束手不管,那臣后面就只能自作主张了。”
贵妃停下手里的活,看定丞相道:“你又要做什么?你可别再打那个小丫头的主意。”
凌丞相又瞥一眼贵妃手里的绿度母,语气带了些许讥讽:
“臣侍奉娘娘多年,竟不知娘娘有一副菩萨心肠。”
贵妃听出丞相话里的酸味,柳眉一皱,不满道:“我不也听了你的,她不是在咱们手里吗?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给她十个胆子,她敢再去跟定王勾结?宥儿喜欢,我就给他养着,就跟养个猫儿狗儿一样,他天天来这繁漪宫总比上外头野跑的好。你不动那个小丫头,省得他再冲撞皇上,这不是也很好么。”
不及贵妃说完,凌丞相便起身背手踱了几步,耐着性子劝道:“娘娘,臣断然不信这小丫头只是一个给定王通风报信的奴婢。娘娘若决意不肯再拿这个小姑娘做文章,那倒不如趁早除掉的好。”
贵妃也有些生气,忍不住责怪道:“除掉除掉,你就知道除掉。除掉这小丫头,叫宥儿来跟我闹,再不认我这个母亲吗?”
“可是……”
“可是凌丞相,可是你一个丞相,办一件事,除了对一个小丫头下手,就再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了吗?”
凌丞相被噎得说不出话,只得忍下,拱手告退:
“娘娘这么说,臣无地自容。娘娘好自为之。”
我靠着正殿前的柱子,看着池中的一圈圈涟漪出神,冷不防凌丞相出来,赶紧福身行礼。凌丞相白我一眼,神色极为不悦,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阔步出了繁漪宫。门口的太监要给他撑伞,被他一把推远。贵妃听见动静掀帘出来,看看他远去的方向,又皱眉看我一眼,转身回去了。
我凝神想了想,凌丞相那句话似乎是:慈母多败儿。
莫非是城宥又被皇上罚了?他确实有好几天没来给贵妃请安了。
自城宥替我顶罪之后,贵妃虽仍是对我爱答不理,但繁漪宫上下明显对我客气了许多,瑛蓉也再不是之前那个鼻孔朝天的样子,不再支使我干各种粗活,肯让我接近贵妃身边伺候。城宥每天必来请安,顺便来看我,想到什么有意思的要和我说,也直接来找我。我原本十分害怕这会惹得贵妃娘娘不悦,尽量和他长话短说。时间一长,发现贵妃娘娘竟熟视无睹,也不多过问。我猜贵妃娘娘也许是默许,反正城宥不过在这繁漪宫和我说说话,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便也渐渐放下心,不再特意回避。
在这深宫高墙之中,因为多了他陪伴,我如同牢狱般的生活竟轻松了不少,整个人气色也慢慢好了起来。
说的话多了,对他的了解越来越多,我才知道他诚不欺我,他是真的只喜欢研究打仗用兵的事,对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提不起半点兴趣,仗着贵妃宠他,逃学常有的事,气老师也是常有的事,挑个空就跟凌家的两个公子跑出去骑射练剑,逼得皇上下令不许凌家两个公子再跟他来往,学业未完不得随意出宫。这样严格看管下,功课总算长进了一些,但因为不甚用心,还是经常被皇上责罚,只要连着几天不来给贵妃请安,那就一定是又被皇上禁足罚抄书了。
我不自觉弯了弯嘴角,明明他有时看起来就像一个纨绔子弟,却一点也不讨人厌。
我正想着,冷不防瑛蓉在背后拍了我一下:“哎,贵妃娘娘叫你把这碗姜汤给宥王殿下送去。”
我吓了一跳,又是送东西?!
我看看瑛蓉手里的食盒,又看看正殿的方向,那天的死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一时不敢伸手去接。
瑛蓉不满地又往前伸了伸手:“怎么?有宥王殿下撑腰,贵妃娘娘的吩咐你听不进去了?”
“姑姑哪里的话。”我硬着头皮接过来,往砌华殿走去。
砌华殿一片寂静,掌事太监小吴印禀报完便推门放我进去。我四下环视,城宥不在屋里,案上胡乱摊着书本,一摞宣纸墨迹未干,果然是皇上又罚他抄书了。
我放下食盒,歪头看他写的字,冷不防耳畔传来温热的呼吸:“看什么呢?”
我吓了一跳,城宥手疾眼快摁住我的肩膀,不让我动,下巴轻轻搁在了我肩上,我有些不适应他突然离我这么近,感觉像被雷劈了一下,电流淌过全身。我轻轻推他一下,有些别扭地回道:“贵妃娘娘让我送一碗姜汤给你。”
“嗯,好。”他似乎刚睡醒的样子,半眯着眼睛,慵懒地应了一声。他也没有察觉我的异样,顺手又揽住了我,重新把头埋进了我的肩上。
“早知道不惹父皇生气了。后悔啊,真后悔,抄了三天还没抄完。冰儿,你帮我抄一些吧。”
我听他嘟囔完,无奈道:“我倒很想帮你,可你忘了,我是不识字的,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城宥被我逗笑了,抬头一把握住我的手,“我教你。”
说着便覆着我的手背教我慢慢写起来。我有些慌乱地偷偷看了他一眼,他倒是全神贯注,三两下写完,“这就是你的‘冰’了。”
我眼神扫到旁边的书,刚好看到一个“右”字,便指给他看:“那,这是你的名字?”
城宥一愣,随即大笑,看我目光里满是认真的疑惑,笑得更厉害了,几乎要站不稳,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扶着桌子。
我想我一定是又闹笑话了,又羞又急地追问他道:“有什么问题吗?你的名字不是这么写吗?”
城宥轻咳一声,装作一本正经道:“是我没错了。‘右王’,这封号听起来更威风,只是这样说,城定应该封‘左王’才是啊。”
我恍然大悟,脸飞速涨得通红,羞愧地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见他还笑,便伸手捶他:
“你就会取笑我,我只知道你是宥王,哪知道你是哪个宥。”
他见我气恼,急忙揽住我哄道:
“不生气不生气,来,我教你。”
说着又抓住我的右手,一笔一划写了一个字。
“呐,这就是我的名字。”
我歪头端详了半天,总觉得这个字不像“宥”字。他又不是什么老实人,搞不好又在寻我开心。可我毕竟不识字,不能提出什么异议,想了想,便将写了字的纸折了起来。
“好,那我就收起来好好保存,以免把你的名字忘了。”
他似笑非笑,神色一看就有诈。
“那,要是记住了,以后都这么叫我。”
我白他一眼,“姜汤送到了,我也该走了。你好好闭门思过,以后还是不要总惹皇上生气,省得贵妃娘娘为你操心。”
“知——道——了——”他无奈应道,“只是晚上我要去趟凌府,母妃若要问起,你告诉她一声。”
我疑惑道:“皇上不是不许你出去?”
他狡黠一笑:“我偷偷出去,快去快回,不让父皇知道。”
“可……”
“放心吧,也不是第一回了。”
我还是有些不放心,“什么事这么着急,一定要今晚去吗?”
他点点头,“着急,非常着急。”又凑到我耳边轻声道:“毕竟是娶你的事。”
我的脸“蹭”一下就红了,羞恼地白他一眼:“真是书抄的少了。不跟你说了,我走了。”
说完便再不理他,快步跑出了砌华殿。
贵妃白天绣度母像累了眼睛,早早便安置了。刚好到我值夜,等伺候贵妃睡下,我蹑手蹑脚拿出一本贵妃常看的唐诗,蹲在地上,小心点上灯火,一手捂着烛光防人看见,一手摊开城宥写的那个字,比对着在书中找这个字。
找到了!
花、子、龙、五。
我、心、月……西。
我闭上眼睛,像费力吞咽一大块干烙一般,努力把诗句里仅认识的几个字都记了下来。
刚把书放回去,突然听到门外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响起,似乎是皇宫里的巡守跑了过去。我正要出门看个究竟,猛听得外面传来叫喊:
“刺客!快抓刺客!”
这一声喊又把我吓得退了回去,贵妃被吵醒,迷迷糊糊问了一句:“谁呀?”
我正要回话,门外又响起混乱的喊叫:“刺客往砌华殿方向跑了!”
“砌华……?!”
贵妃惊叫出声,登时坐起来,跳下床就往门外跑去。我随手抓起一件外套给贵妃披上,跟着往外跑去。
待我们一行人匆匆赶过去,巡守已是将砌华殿围了个水泄不通,冲天的火把将砌华殿的上空照得如同白昼一般。砌华殿离皇宫很近,皇上早已赶到,我扶着贵妃向皇上行礼,却见一个女子带着几个巡守押着已被五花大绑的刺客从砌华殿出来。女子一抬头,火光下映出的竟是冷缃绮的脸。
冷缃绮扔掉手中的绳索,行礼道:“皇上,王美人身体有恙,我同母亲进宫探望,正要赶在宫门下钥之前回去,走到这附近,听皇宫巡守说有刺客,便赶来协助。”
皇上抬手示意免礼,“有劳你。城宥呢,他没事吧。”
冷缃绮往里看了一眼,“砌华殿内未掌灯火,许是宥王不在。”
一直跟在巡守后头的小吴印闻言赶紧下跪磕头:“皇上恕罪,殿下……殿下出去了……”
皇上冷哼一声,也并没有多生气,想是已经见怪不怪。
“城定受伤了,传太医来看看。”
“皮肉伤而已,不要紧,父皇不必劳动太医。”
我这才注意到哥哥站在皇上身后。见我看他,悄悄把左手往身后藏了藏,我顺着看去,发现地上有点点血迹,心不由跟着揪了一下。
好在许久未见,哥哥精神还算不错。听说因为哥哥聪颖上进,皇上对哥哥甚是满意,处境应该好了很多。
问过两个皇子,皇上这才把目光转向刺客,盯着看了片刻,突然问哥哥:
“城定,你可见过这个人?”
哥哥愣了愣,上前端详刺客许久,“似曾相识。”
顿了顿又迟疑道:“上一次见这个人,好像是在广陵。”
哥哥话音刚落,冷缃绮惊道:“原来如此!胆大包天,胆大包天!真是闻所未闻!竟有如此猖狂的刺客,敢从广陵一路追杀一个皇子直到宫里!皇上,这绝不是一个刁民敢做的事情,一定是背后有人指使!”
说罢杏眼一睁,指着刺客怒道:
“说,你到底受谁指使?”
刺客冷哼一声,啐了一口,偏头看向了另一边。
巡守中的头领见冷缃绮问话,也上前道:“圣上在此,你还不老实交代,死不开口,只怕是有你苦头吃。”
刺客的嗓子如同含了一块石头,“少废话,无人指使,就是我自己要杀他。我既敢来,就不怕你们的手段。动手吧,别浪费时间了。”
皇上只是冷冷看着,也不发话,周遭一时无人敢妄动。面面相觑之际,冷缃绮突然上前一步,单膝蹲在刺客面前,盯紧刺客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不说,我理解。只是——”
“你家中,也有老母妻儿吧。”
刺客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冷缃绮眼里立刻发出了光。
只见她放低声音,又道:
“你可别想错了,虽然你是给宥王殿下办事,但你家人是在凌相手里,不是宥王殿下手里,宥王殿下跟你赌咒发誓又有什么用,你今晚死了,明天凌相就把你老母、儿子杀了,妻子女儿都卖到官窑里去,你这般回护你的主子不外乎是这个下场。可你若这时候如实说话,可是能保他们一命的。”
刺客听完,脸色登时煞白。
“不……不会的……不,是我自己做得!我做得!不、不干宥王殿下的事!”
众人的目光“唰”一下看向了贵妃,贵妃身处万众焦点,竟一反常态,愣在原地不发一语,也不敢抬头看皇上。我扶着她,她的手在微微颤动。
夜色太浓,看不清皇上的脸色,只感觉他的目光越来越寒凉,哪怕是眼角的余光,看向人时竟也如一根根针一般。
一阵死寂之后,皇上终于开口:
“城宥上哪了?”
小吴印连滚带爬上前,战战兢兢道:“回皇上,宥王一个时辰前去了凌府。”
“凌府?”皇上重复了一遍,脸色越来越难看。
“立刻把他叫回来!”
“是。”
说罢再也忍不住,斥责巡守道:“愣着干什么,留着此獠再来刺杀朕吗?”
巡守连忙七手八脚把刺客拖了下去。皇上呼吸越来越重,看了一眼贵妃,极想发作,最终还是忍了下去,怒气冲冲地拂袖离去。
繁漪宫的灯火彻夜未熄,贵妃娘娘坐立难安,一边担心皇上,一边又担心城宥,想着想着不由垂泪。瑛蓉陪着她,两个人哭哭啼啼说了一夜。
我倚着宫门,焦急地望着远处。月亮升起又落下,我只希望城宥能快一些出现,好让我知道他没事。
希望皇上只是像往常一样只罚他抄书,哪怕是抄一车呢,或者再重一些,希望罚他跪一宿就消了气吧。
等着等着,我竟有些困意,不由有些神思恍惚。远远看一个颀长的影子出现在**的尽头,我揉了揉眼睛,那个影子竟然还在!我大喜,三步两步迎上去,城宥却脚步迟缓,在离我几尺远的地方停下,我一下有了不好的预感,也停住脚步,紧张地望着他。
他的星眸看定我,半晌,嘴角动了动,声音轻得如同一片羽毛降落在了青石地上:
“不是我。”
我的眼泪一下涌出来,扑过去抱紧他。
“我知道。”
他这才伸手抱紧了我,话语里满载错综复杂的情绪:
“父皇说我容不下城定,天一亮便再不许我在宫里住了。我连夜来拜别母妃,以后,就没法经常来看你了。”
我埋首在他怀里,暗暗抱他更紧,却听他又道:
“我今晚和若初说好了,把你托付给她。等她进宫,你就跟在她身边,我和她一起长大,她心地善良,可以信赖,就算我不在,她能在这宫里保护你,这样我才放心。”
我终于忍不住,哽咽道:“你傻不傻,你说这些做什么。”
他听我带了哭腔,左手轻轻抚上我的脸颊,安慰我道:“没事,不哭,没有什么。我本来就已经封王开府,换到该去的地方住而已。”
迟疑片刻,又道:
“只是往后……或许更多……身不由……”
话到嘴边,却终究没说下去,勉强扯了扯嘴角,努力作出轻松的样子:
“你不是喜欢看我的酒窝,再给你看看,往后可就不容易见了。”
只是我的目光迎上去,他倒先躲开了,一开口,声音又轻了下来:
“我进去看看母妃。”
见我不动,又道:
“听说母妃宫里有新贡的枇杷,你去帮我包两个大的带走好不好?”
我这才松开了他,他又握了握我的手,径直走进了繁漪宫。
我看着他的背影,脑海里突然响起了给他唱过的那首歌:
我的姑娘,
你的眼睛像星星那般明亮。
从今往后,我的世界再也没了星光,
只剩了你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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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是做职业写手怕是早就饿死了tat一整天写一章的速度可还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