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皇上如此发问,竟觉得有些可笑。我是笑我自己,人赃并获,竟全然不知是谁陷害我,更不知是谁指使我。
我看向皇上,“皇上心里没有答案吗?”
“朕想听你的回答。”
“我若说是贵妃娘娘,皇上会信吗?”
皇上默然看着我,原本温和的目光一点点聚齐起来,如利刃般刺穿我的眼睛,直扎入我的心脏,让我不由打了个冷战。原来,他其实是个严厉的人。
皇上缓缓开口,语气仍算平静,说的每一字却都让我感到心惊。
“你要知道,朕大可将你送到内侍监,让你把来龙去脉都说清楚。”
我听完怔了一下,一瞬间突然觉得,这君心我怕是也能猜透。原来皇上心底里信任的是贵妃娘娘,怀疑的是哥哥,信谁就会偏向谁,没有当场处置我,不过是想听我证实他的猜测而已,我说了他不想听的答案,自然就会引来更多怀疑。只是送我去内侍监算什么,难道要我屈打成招供出哥哥?难道哥哥就这么不值得信任?!
从前听哥哥说皇上起时颇多不满,我尚会为皇上不平。此刻我看着皇上冷酷的脸色,突然觉得,哥哥到底还是看得透彻,他只有君父,没有父亲。他作为儿子,若想得到父亲的信赖,竟要靠自证清白。
想到这里,我看向皇上的目光也慢慢坚定了起来,“何必多此一举,皇上既然选择信任贵妃娘娘,那就请不必再审,直接定罪,我没有要分辩的。”
说到这里我又叩了个头,“只是定王殿下病重,求皇上私下赐死我,不要惊动他养病。”
我一口气说完,静静伏在地上等皇上赐死。
皇上却没有开口,只是看着我,不知想从我这个将死之人身上看出点什么。
我有预感,皇上是想让我死的。只是等他开口的时间这样漫长,竟让我慢慢有些后悔刚刚说过的话。逞强一时痛快,可能这么死了也算豪杰。可我才十六岁,刚看了一眼京城,就这样死了,也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也没有看到哥哥大仇得报,真是白活一场。而且也不知道皇上会让我怎么死,要是能服毒什么就好了,也就是眼一闭一睁的事,可要是活活打死,那……
正胡思乱想着,突然有一个人急着闯了进来,跪在了我的右侧。
“父皇,请父皇莫要责罚她,此事与她无关。”
我偷偷往右边看了一眼,看到了一只赤黄色的香囊,不由大惊。
城宥?!
他来做什么?!
皇上的思路被打断,有些不悦道:
“与她无关,那与你有关?”
城宥大大方方认道:
“请父皇责罚,此事确是儿臣所为。”
皇上不耐烦道:“胡闹!回你的砌华殿去,这里没有你的事。”
我有些担心,在心里不停劝城宥还是不要惹皇上生气,快回去吧。可惜城宥与我没有一点感应,皇上已经不高兴,他却还敢继续说。
“请父皇听儿臣说完。儿臣并非心怀恶意,只是儿臣一早去给母妃请安,见母妃给定王准备了燕窝,想到近来定王生病,母妃每日嘘寒问暖,关心备至,甚至冷落了儿臣,心里有些不平,因此……”
说到这里,抬头看了一眼皇上,“因此将燕窝调换,只是想戏弄定王,并无恶意。”
我看不到皇上的脸色,但猜想皇上一定很生气,因为城宥刚说完,我就看到了他的脸,他也急忙伏地下拜。不消片刻便听到一声脆响,碎瓷在我不远处四溅,一阵沉寂之后,终于听到皇上怒责城宥:
“混账东西,真是顽劣不堪!”
说罢又是一阵死一样的寂静,静到我都能听到皇上的呼吸粗重了几分。我此时倒真感到了害怕,我不怕死,可我怕白白连累城宥,怕皇上盛怒之下拿东西砸他,我不想死到临头还欠一份人情,黄泉路上都走不安心。
我悄悄往城宥身边挪了挪,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动静。想着要是皇上真打城宥,我就帮他挡一下。
我正提心吊胆等着,却又听到一个人蹑手蹑脚走了进来,先朝皇上行礼,又对皇上耳语几句,好像是皇上身边的公公。
皇上听完,情绪似乎缓和了许多,再开口语气已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只是更多了严厉。
“城宥,你回去将上次朕给你的书都抄一遍,过一个时辰来太极宫给朕背诵。”
城宥忙道:“是。”
“至于你,”皇上又看向我,“不罚难以服众。杖十,自己去内侍监领罚。”
杖……十?
就……这样?
我赶紧磕头:“谢皇上隆恩。”
这十杖打得不轻不重,刚好打到还能让我走回繁漪宫。
皇上到底还是信了城宥的话,叫内侍监手下留了情。若是将我交给贵妃惩罚,只消五杖,我怕是当场就被打死了。
其他宫人已经歇下,大概是以为我回不来了,早早就锁了门。我支着墙壁走到柴房,寻了个空隙,将一卷油布铺在青石地上,将就着趴了上去。
柴房的门掩不牢,清幽的月光透过门缝,斜斜洒在我眼前。我描画着月光,脑中反反复复浮过许多场面。
不知道皇上会不会重罚他?
早听说他不得皇上宠爱,本来嫡子进宫,他的处境也不比从前,现在替我顶了罪,以后怕不是更不好过吧。
还有李贵妃。他坏了贵妃的计策,会不会被贵妃责骂?
对,还有凌相。在广陵他就放走了我和哥哥,这下怕不是彻底得罪了凌相。
想到这里,我又有些不解。
不对,他明明也算是……仇人,我替他考虑这么多做什么?
可是,我也算是他的仇人,他又三番五次救我。
这到底……
正想得入神,眼前的月光被挡了一下,一个人影闪了进来。
我抬头,就着月光看清了来人的脸,居然是城宥!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异口同声发问之后,我感到自己的语气似乎带了些许惊喜,不由微微红了脸。还好被夜色掩了过去。
他在我面前坐下,随口道:“就是罚抄书,没什么。”
我听了却有些难过,“本该我受罚的,是我连累了你。”
他宽慰我道:“没事的,没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你不用担心,城国只有两个皇子,父皇再生气,也不可能重罚我。”
说完皱了皱眉头,“你怎么在这里?”
我这才意识到我还趴着,赶紧爬起来跪坐着,低头道:“对不起……没有地方可去了。”
“要不,去我宫里?”
我苦笑道:“殿下是嫌书太少不够抄了。”
他挠了挠头道:“可这样也不是办法,那……我给你拿一床被子。”
说着不及我阻拦就出了门。
不一会儿他抱着被子进来,我死活不肯再趴着,他只好拿被子把我裹上,又递给我一瓶药,“一天三次外用,很快就好了。”
我感觉自己立刻被温暖包围,竟不觉掉了眼泪。
“怎么哭了?”他立刻紧张起来,“打得很重么?”
我擦了擦眼睛,轻声说:“不是打的,皇上开恩,打得不疼。”
他想了想,又宽慰我道:“你别怕,我父皇虽严厉了些,但不会滥罚下人,他既信了是我,以后就不会再为难你,你尽管放心。”
“真的……谢谢你。”我越说声音越轻,“你这样对我好,让我感觉欠了你很多,只是我……我不知该如何回报,也或许……回报不了……”
他听完却笑了,眼睛里满是真挚:“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只是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想让你替我做事,我若图这些,在广陵时何必放你和定王来京城。你我的处境我知道的,我不会让你为难。”
不是让我反水,那?……
“你若愿意,以后可以信我。”
说完这句话,他倒是没有底气了,换了很轻很柔的语调:
“你愿意……信我吗?”
我愣愣地看着他,他却急忙避开了我的目光,躲闪着看向一边。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心“砰”一下猛烈跳起来,赶紧装作看手里的药,想说什么搪塞一下,大脑却一片空白,嘴也张不开,好像我不再是我了一样。
他见气氛有些尴尬,从袖中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给我:
“那天在母妃那里挑东西,一看这个就想到了你。本来早就想给你的,却一直拖到今天。”
我接过盒子打开,“啊”地惊叫出声,盒子里竟是一只通体晶莹透明的羊脂白玉簪花,簪头雕的凤凰活灵活现,一看便价值连城。
我急忙把盒子塞回他手里:“殿下,这簪子太过贵重,还请您带回给贵妃娘娘吧。”
他静静盯着我看了半晌,突然道:
“他给你的,你收着开心,我给你的,你不敢收。”
我一怔,突然想起了上元那天哥哥买给我步摇的事情。
他自嘲一般笑了笑,收起了簪子。
“罢了,或许我确实无法像定王那样让你信任,就当我今日什么都没有说过。”
想了想却又道:“只是在这深宫里,定王或许暂时难以护你周全,你若处境危险,大可来找我帮忙。”
说完便起身要走。
我看着他落寞的背影,低头轻声道:“我八岁被卖到广陵,是定王劝也皇后收留了我,让我免于流落烟花之地。定王对我恩重如山,我在心里当他是亲哥哥,我没有亲人,就把他当坐唯一的亲人。”
城宥回头看我,眼中有千种情绪一闪而过。
我咬咬唇,竟尝到了眼泪的味道。
“定王也好,殿下也好,对我而言,身份有别,有如高山之月。我知道殿下真心待我,可我不想害了殿下,也怕自己会有不测。我确实不敢有非分之想。”
说到这里,竟是情难自已,泪流满面。
上元一别,我常常回想起他的笑容,那笑容干净明朗,如春风拂岸,总在寒夜里为我的一颗冰冷的心平添几分暖意。我明明记性很差,却把他的眉眼记得很清楚,轻易一想,就能记起他说的每一句话,以及说话时的每一个神态。我以为是因为我在心里把他算作我的敌人,才会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可我明明每次看到他都很开心。我时常想,我此生是否还能遇到另外一个有这样温暖笑容的人,可又总觉得,自从见过了他笑容,我已经不再关心其他人会不会笑。
我自语道:“如果殿下真的只是尤公子,那该多好。”
如果他真的只是梁公子的一个朋友,那我或许,此时还在广陵。
他背着我,沉默良久,突然道:
“你知道吗,自广陵见你之后,我也总在想,如果你和城定无关,只是一个普通的舞姬,那该多好。”
顿了顿又道:“凌丞相说,他想认你做干女儿的时候,我甚至,心里有些期待。我不是嫡子,父皇对我没有寄予什么希望。母妃疼我,基本都由着我,我当时是真的在想,如果你认了凌丞相,我的婚事,或许是可以自己做主的。”
说到这里,语气中又有些难过:
“可是我又知道,你一定不肯。我从前以为,你或许是爱慕城定,本想着就这么算了,可总是忘不了你。回宫见他待你并无特别之处,便还是想将自己的心意说与你听。我今日既和你这么说,便是想好了你我二人的处境。我本没有夺嫡之心,若我从此不再牵涉其中,或许你就可以不再为难。如果……如果你的心是向着我的。”
我低头轻声道:“殿下,我的心真的向着你。我不知道我们到底有多深的缘分,但我猜测,前路定是艰险重重,或许身不由己,或许事与愿违……”
他回身,重新单膝跪坐在我面前,眼睛满载清冽的月光,又明亮,又纯净。
“我们试一试,好吗?”
我叹口气,拿过了他手里的簪子。
“我实在不忍辜负你。情之一字,自作自受罢了。今日收下这玉簪,我便不再设想全身而退,若真有一日无路可走,不过粉身碎骨报答之。”
他听我说完,突然抱紧我。我贴着他温暖的胸膛,多得是开心,却又有些害怕。
他感觉到我在发抖,柔声安慰道;“你别害怕,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护你。若要争,便争,若要抢,便抢,我无所畏惧,只要你一直肯向着我。”
我也伸手抱紧他,恍然间竟觉得,有这片刻的温暖,交出全部真心也是值得的。
“宥儿,你在这儿吗?”
是贵妃娘娘的声音!我猛地抬头,他却轻轻拍着我的背,安慰道:“是我母妃,她刚刚歇下了,这会大概是醒来知道我来过了。你别怕,我去跟她说。”
说完转身出了柴房。我十分担心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心想今天他替我顶罪的事已经惹得李贵妃不开心,如果再叫李贵妃知道他刚刚和我在一起,怕不是又要挨一顿罚。
想到这里,我甩掉被子,挣扎着站起来走出柴房,慢慢往正殿的方向挪去。
月色很浓,繁星满天,值守的公公耐不住困倦,偷偷溜回配殿打盹去了。我悄悄贴着窗户一角,听里面的声音。
“你看看你那个不争气的样子,你是生怕你父皇不够讨厌你。这么大的人,做事冒冒失失,怎么不跟我商量一声就不声不响去了,你替那个丫头片子顶罪,惹得你父皇生气,孰轻孰重,也不掂量掂量。”
我心一紧,赶紧竖起耳朵,却听城宥语气软了很多:
“娘,我掂量过了。父皇对我,好坏不过就是那样。可这个小丫头,我是真心喜欢她,我看她受委屈,心里也会跟着疼。娘,您也知道我的想法,很多事情,我自己不喜欢,做来只是为了让您开心,您难道不想看我高兴吗?而我只要能看到她,就会觉得开心,我这个小小的心愿,对您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呀。”
“凌相又不是没给过她面子,本来做了凌府的小姐,你想娶,顺水推舟的事情,可她不识抬举,这能怪谁。”
我垂下眼睛,默默握紧了手里的玉簪。
“娘。”
李贵妃叹了口气,“算了,我以后不难为她就是了。”
亥时夜色深沉,流云翻滚,遮住了满天繁星。
昭阳殿的值守公公探头四下看看,确定无人,一溜小跑去了茅房。
值夜可真是苦差事。
冷缃绮笑笑,拍拍身上的宫装,闪身进了殿内。
城定睁眼看着屋顶,听到有人进来也毫无动静。
冷缃绮在床前坐下,“你还好吧?”
“死不了。”
“你这妹子没白疼,你让我告诉她你是假病,结果倒只有她觉得你是真的病了。”
城定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我看,你要是不想让你妹妹死,还是趁早恩断义绝的好。”
“我知道。”
冷缃绮皱了皱眉,“城宥替你妹妹顶了罪。”
“我知道。”
仍旧是淡漠的语气,可城定的眼睛分明闪了一下。
冷缃绮冷眼看着城定的反应,故意加重了语气道,“这种事都往身上揽,我看他对你妹妹是真有几分意思。”
城定偏过了头,不肯让冷缃绮再看到他的神色,冷冷道:
“那么爱揽事,我就送佛送到西,多让他包揽几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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