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炸开油锅。
沈仲益目光如冰河流水,却看向吕先,缓缓朗朗道:吕将军,当年令尊吕相与家岳定下儿女婚约,双方都未曾忘。为何吕将军明知此情,却出策让天妤小姐擂台招婿,又在擂台下做见证监督?
冰河水浇进油锅,油花爆溅。
森森的矛头,都指上了吕将军的脸。人群中最先有人高叫道:没想到大将军人模人样,居然干负情毁约的勾当!他大爷的把兄弟们耍得团团转!附和声迭起。
诸将诸官与程适顾况都大惊,吕将军几时成了和玉凤凰订下娃娃亲的未婚相公?程适恍然,原来吕小面瓜颠颠地从京城跑到山贼窝里和稀泥,其实揣着见不得人的私心。玉凤凰是个好女人么,哪点配不上你小面瓜了。
吕先面如静水地站着,却没说什么。江湖众人看他这般气定神闲的模样义火顿起,玉凤凰搅得武林大乱,这是江湖的家务事,但朝廷的人欺负到江湖美人的头上来,还是欲毁婚弃约,端的是把整个江湖不放在眼里,这口气忍不得!
人群中大喊道:姓吕的,你的老底被揭出来,要如何对凤凰姑娘交代!咱江湖的女子也不好被你们这些当官的欺负!
假惺惺说什么看不得欺负女人,全他大爷的放屁!当官的一惯满嘴虚幌子,都他大爷的不是东西!
玉凤凰冷眼看擂台下,窦帮主正向江湖众人拱手,各位英雄且请莫动肝火,此是老夫的家务事,莫为了老夫的私事开罪官府,老夫看吕将军在众人面前一定会给小女一个交代。口伐声更甚,迭起中,蓦然听见有两个人声同时道。
慢着!
且慢!
嘈杂声暂宁,那两声的主儿,一个是台上的玉凤凰,一个是顾况背后的恒商。众人将眼神匀成两半,两厢看去。吕先回过头来,面色微有担忧。
恒商抢先开口:此事与吕先无干,当年吕太傅与窦帮主订下婚约之事,我定给窦帮主一个交代。缓步走出,窦潜和沈仲益都不再做声。恒商到底是王爷,众人面前威仪自生,话虽说得平常客气,听在耳里还是隐约觉出高高在上的意味,何况他直呼吕先名讳,轻描淡写。众人心中啧啧,老窦当真能折腾,一个闺女藏了许多年,还早早攀上个高高的枝头。
顾况和程适知道其中的缘故,顾况忽然想起,一砸拳头,是了,那天在蓼山脚下,凤凰寨主让你我捎的话,竟然忘了捎!
程适道:当时看见满地六合教的死尸,差点连自己的姓都骇忘了,谁还记得那个。顾况十分顾虑不安,若当时说了,是不是还不至于弄到这种局面?
沈仲益在恒商面前尚有一两分人情,大姑爷应酬灵便,满脸堆笑拱手道:阁下如此说,家岳与窦家皆甚欣也。人前仍不点破恒商身分,算顺手又买了个人情。
窦潜摸着胡子欣喜一笑,拱手低头:窦某心甚欣慰,小女想来也甚欢喜……话未落音,擂台上的玉凤凰朗朗道:窦帮主,不知你几时认了我做闺女,我却不知道。
众人愕然,四处寂静。唯有窦帮主老泪纵横,天妤,这些年你与天赐在外面吃苦,全是爹爹不好。你若不认我这个爹,爹爹也无话可说,爹只想你有个好归宿,便是下黄泉,也能含笑了。
顾况低声道:这个窦老头说话,实在肉麻。
程适从牙缝中道:我正要说,被你抢了。老小子唱得是哪一出?
玉凤凰挑起秀眉嫣然笑了,窦帮主说他是我爹,我给各位讲个笑话。眼光在台下扫过,道:我玉凤凰在江湖道上这些年,别的不敢说,但到今天各位道上的英雄侠士们都还给小女子三分薄面,却是我自己一刀一剑挣下来的。能让人听名儿知道有我这个人,不是一天两天了。却从未有姓窦的人跑来说,我和他是一家子。近来江湖局面混乱,由头在我身上。蓼山寨没少被各位朋友会过,但来会寨子的与帮我挡客的,也从未有过姓窦的。玉凤凰搭擂台招亲,这是第二回。两回天下人都知道,小寨与漕帮分舵算个邻居,第一回却没见沈姑爷和窦帮主有空来喝个茶。前几天诸位同道上蓼山寨,欲来小寨做客。是吕将军帐前的程掌书仗义执言,诸位看在朝廷的面子上宽宏大量。从始至终,没见有姓窦的。这次擂台再开,由吕将军代朝廷做见证,数天前天下皆知。到此时之前,姓窦的没什么动静。偏偏在方才那个不着调的时候,窦帮主带着姑爷们从地上冒出来,张口说我是他女儿,又说许多年前的婚事,让吕将军下不了台。这不是个笑话么?我说窦帮主啊,我生做你女儿的这许多年里,你订下亲事后的许多年中,大气没见你出过一声,为什么专在此时冒出来?
台下寂寂无声。几位姑爷在窦潜身后默不言语。窦潜一张棠色的面皮涨做猪肝色,玉凤凰清亮的双眼只看着这几个人。
窦潜流下两行热泪:天妤,爹爹也是才晓得你在此处,这些年都找你不着。你怎么怨恨,都是爹爹应得。但那亲事,实在是当年爹爹为你订下,有一枚玉佩做凭证,一面刻着一个窦字。敢请吕将军代问吕相,便知确有此事。
程适恍然,原来当年把爷爷的牙硌得生疼的是你这老小子的玉!
玉凤凰道:窦帮主,江湖规矩,身在江湖,顶什么名头做什么事。今天此擂,招的是我玉凤凰的相公。擂台正开,蓼山寨只能待帮主一杯送客茶。若帮主有闲情在台下坐坐,凤凰正好有个假仁假义两处讨好趁火打劫的故事说给帮主解闷。依我看,帮主还是先回漕帮的好,假如有人因为这件事拿小人居心揣度帮主大义,恐怕有损窦大侠的盛名。
窦潜的额头隐隐泛紫,长叹一声,将老眼向玉凤凰慈爱一望。玉凤凰不等他转身,回首向身后道:开擂吧。
恒商从头到尾,负手静静站着。二当家抡起鼓槌,再击三下,恒商自人丛中缓步走到擂台下,抬手作礼,在下欲请凤凰寨主擂台赐教,望寨主允准。
玉凤凰凝目望了望他,颔首道:好,你上来吧。
恒商上了擂台,程适甚愕然,难道恒商就此迷上了玉凤凰?早上刚和顾况在被窝里滚过,这小子转向转得也太快了吧。忍不住看一眼顾况再看一眼顾况,唏嘘。
顾况拉着脸道:你看我干吗?
程适心道,顾况虽然没从了恒商那小子,到这个份上也算半个弃夫了,可见在这个上头,爷们还是比不过娘们。
顾况料到他心里动的不是正经,自觉君子坦荡荡,不与此人计较。恒商上擂台时,他本也吓了一跳,但他不知为何,像恒商的心思通进了自己的心思一般,瞬间便清楚明白恒商并不是想娶玉凤凰,他这番上去,却因为有别的不得不上的理由,于是只留神去看擂台。
玉凤凰与恒商在擂台上站着,却是玛瑙与暖玉,皎月与寒星。顾况心道,其实这两个人实在是一对班配的璧人,在刚才的淡定外,又另浮动起某些莫名的不是滋味的情绪。江湖人丛寂寂,官府这厢也默然。正要转身回府的窦家人都目光灼灼地站定,程适又去看吕先,小面瓜一张脸纹风不动,大家都凝神看擂台,只等那两人的动静。
恒商在兵器架上选了一把长剑,在下首站定。玉凤凰上下将他一看,你是睿王恒商?声音恰好只恒商能听见。恒商直言道:是。再拱手道了声请赐教,玉凤凰回礼,道:小心。手中的剑如疾风,破空刺去,恒商闪身避过,反手一格。
顾况与程适不懂路数,只见台上剑如雪片来来去去,人若游蛟回走穿插。
顾况道:可惜打得太快,看不出上风下风。
程适道:待我去问个懂行的。晃到罗副将的椅子后,笑嘻嘻地悄声道:副将大人,你看上头哪个胜算大些?罗副将正看到嘴痒,低声道:玉凤凰能做上十余省山寨的总瓢把子,功夫自然了得。轻易胜不了她。不过……卖了个关子,拖长音,却不急着说。副将身旁的知府大人竖着耳朵正听,立刻道:罗副将有什么高见?罗副将道:若有她看上的,兴许就胜了。望着台上,意味深长一笑。
密禁卫们缩在人堆里看台上打得热闹,其中一个便低声向赵禁卫长道:大人,美人儿别是真看上那位了,万一成了上头一定震怒,小的们可要遭殃。
赵禁卫长叹道:我也正想该怎的办好。
禁卫就道:不然一看风头不好,大人您飞身上台,您武艺超群,一定能将那女子拿下。上面褒奖您忠心,这美人儿娶回家,大人也不亏。
台下的只管议论,台上的正对到淋漓,玉凤凰在恒商挡招的当儿笑道:我原当你是个绣花枕头,没想到却还有两下子,挡得住我几招。只是你只守不攻,打的是什么算盘?
恒商道:凤凰姑娘,其实婚约事我早知道,却并不晓得窦家小姐就是寨主。今日若不上这擂台,实非君子。
程适已从罗副将的椅子后晃到了吕先的椅子后,离台近,看得分明,这两个人怎么打着还聊上了?
言语间又交过数招,玉凤凰转目笑看恒商:嘴上说得道义,心里却不情愿。你已有了心上人?
恒商道:是。
玉凤凰道:那你爬这一趟擂台,正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么。
程适特意从吕先座后晃回顾况身旁,才摇头道:看他们却越聊越热络了。
话未落音,忽然间恒商的身影略顿了顿,电光火石间,玉凤凰的剑架上他颈间。吕先的神色蓦然凌厉,赵禁卫长正要挺身上台,玉凤凰再一笑,剑从恒商颈间收回,道:承让。
恒商的神色却有些惊讶,拱手道:惭愧。将剑放回兵器架。玉凤凰道:此擂的规矩,不胜便是无缘,公子请下台吧。
顾况松了一口气,眼看着恒商下了擂台。恒商又走到他身后,对他笑了笑,而后站定,顾况压低声音道:你……方才没伤到哪里吧?恒商道:没有。程适在一旁斜眼看他两人窃窃私语,直觉得肉紧,撇了撇嘴,心道好歹人前也避忌点,唉唉。
六当家在玉凤凰身后道:那人便是与寨主有婚约的人吧。他人物俊秀,能上擂台,是个君子,正与寨主匹配,寨主为何要故意抢他一式,让他下擂?
玉凤凰道:你也看出来,他上这擂台,只出于君子之义,虽顾及他的名声,更顾及我的名声,若故意让招留他,岂不是欺人道义的小人。怎能做那样的事。况且他这样的人,我也不爱。回头却看向身后的几位当家,只是我是谁窦潜原本不知道,怎么此时他却晓得了?你们又怎么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