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鹊没遇上李观梁,结果傍晚放了工,对方却闷声不吭出现在知青院门口。
李观梁递给他一个小布袋,水鹊好奇地接过来,探着头往布袋里看,“这是什么?”
形如耳朵状,白嫩晶亮,也有些像叶子,水鹊捻起一瓣儿,肉质厚乎乎的,胖茶树叶。
李观梁肯定了他的猜想,解释:“茶耳朵,清明挂坟时,路过茶岭上摘的。能吃。”
清明时节经过前段雨水的风露浇灌,茶岭上满山油茶树,都结了一丛丛的茶耳,大多粉红,夹杂着白色的,粉红的还不好立刻吃,口感酸涩,摘回来变白变甜了,吃起来就脆甜爽口。
春天的山野,村里桃树梨树还尚没有结果,只有这茶耳朵当作是零嘴解馋。
看水鹊好奇又犹豫没有下嘴,李观梁道:“来之前洗干净了的。”
水鹊捻了两瓣放进嘴里。
“好吃!”清冽脆爽的口感,他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没有忘记送来茶耳的李观梁,认真挑了两瓣儿大的,“观梁哥也吃。”
李观梁愣愣的,等水鹊把茶耳送到他嘴边的时候顺从地衔入口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水鹊挑了大瓣儿的给他,李观梁觉得从前吃的茶耳茶泡好像全没有像这样清甜的口味。
水鹊不大好意思地小声问他:“观梁哥,我这两天能不能不上工啊?”
李观梁问:“怎么了?”
他知晓水鹊的性格,虽然平时做工很慢,但没有随意请假旷工的情况,他又尽量派些用不上力气的轻松活给水鹊,左右的青年搭把手,就能帮水鹊凑上八九个工分。
小知青垂下头,拿了个板凳过来,坐下,才把左脚的草鞋踹脱了。
“好像磨出水泡了……”
李观梁慢半拍地屈膝蹲下来,去看水鹊说磨出水泡的地方。
水鹊怕他以为自己撒谎乱说,将脚啪地一下搭在李观梁掌心里。
他足面肌肤雪白,淡淡青色的血管,延伸到圆圆小巧的脚趾。
圆钝的脚趾头是粉的,像荷花瓣儿,修得整整齐齐的粉润指甲如杏仁。
脚在李观梁掌心里翻了个面儿。
圆而小的趾头伸展开,如花苞绽着。
水鹊可怜巴巴地垂眼,指向那儿,“你看。”
李观梁掌心滚烫。
或许是草鞋太粗糙,也或许是小知青的肌肤太细太嫩,小脚趾底下,确实磨出了一颗小小的水泡。
尤其可怜。
让人看清楚了,水鹊重新穿好草鞋,细声问:“我这两天能不能不上工啊?”
李观梁犯难,按照这样的情况,其实是不太能够打假条出来的。
生产队里没有哪个庄稼人会像这样,趿拉草鞋走路能磨出水泡的情况。
他们有的炎炎酷暑,赤脚踩在日头晒得发烫干裂的旱地里浇水,一整天下来也就脚底的茧子厚了。
李观梁选了个折中的方法,“这两天,你跟在我后面做一下模样,不用干活,我到时候帮你那份做了,照样能记工分。”
他一人做两个人份的,帮水鹊填补上。
第八生产小队里其他人大概都知道水鹊有个哮喘的毛病,了解情况后经常得空就搭把手,看见有人帮忙水鹊干活,也不会说闲话。
水鹊正巴不得这样呢。
他多哄李观梁给他挣挣工分,剧情进度就涨得快。
到时候蹭蹭蹭地涨。
李观梁又建议道:“改日我到黄泥圩赶集,给你买一双套鞋吧?”
村里大多穿草鞋,原因是材料随处可取,做工也简单一些,家家户户几乎皆能够编织几双,最少人穿布鞋,一是布票本就少,价格又贵,乡里人大多数穿的衣衫还是补丁叠补丁的,买了布回来做衣服嫌不够,哪里还有多余的布做鞋?
在草鞋之下,穿的最多的就是套鞋,胶皮马口,耐穿耐脏,就是雨天下地干活,整双鞋面沾满泥巴,到了水圳,用枯黄老秸秆或者一把草,就着流水随意擦一擦,又是新新的黑亮的套鞋。
李观梁说了一番用处,又道:“你要是还觉得鞋底硌脚,往里面塞厚厚的鞋垫,就软和了。”
水鹊揪了揪手指,“我这个月份的补助费花光了,没有闲钱了……”
李观梁宽解道:“我是要买回来送你的。”
水鹊抬眼,试探地问:“真的吗?”
得到人点头,水鹊高兴地抱上去,“谢谢观梁哥。”
清甜稠密的香气,撞了李观梁满怀。
他不知所措,双手木木讷讷搁在空中,也不敢揽住人的后背。
李观梁耳根通红,“不、不必谢。”
………
接连好几天,实际上水鹊脚底的小水泡早擦药好了,他还是像条小尾巴一样缀在李观梁后边,几乎让人帮他解决了百分之九十九的活。
剧情进度涨到百分之三十,水鹊心情特别好,他在田间地头,踏着李观梁给他买的新胶鞋,一双高筒的快要到膝盖的胶皮套鞋,里面的底下垫了厚厚的软鞋垫。
他乐得悠闲,一边扒拉拔走浓绿稻秧旁边的稗草,这样就不会有杂草和稻秧争夺养分,一边数秧塘里蝌蚪的数量,最近蛙鸣多了,蝌蚪数量也上来了。
鼓着黑肚子的小蝌蚪,在秧塘水里成群结队的。
每一只都坠着黑黑细长的尾巴,围绕在他同样黑亮的胶鞋边,快乐地游弋着。
秧塘稻苗浓绿,蝌蚪油亮可爱。
水鹊听了听蛙鸣声响亮的方位,弯下腰,悄声对自己胶鞋边游着的小蝌蚪道:“去那边找妈妈吧!”
他指了一个方向,手里拿的一把碧草,轻轻抚水。
波纹荡漾开来,流水声中,小蝌蚪群顺着塘水的方向,摆着小黑尾巴游走。
秧塘注水的水圳有些堵了,离了五六步的距离,李跃青正在岸边疏通,他耳清目明,全听清楚又看明白了。
小蝌蚪找妈妈?
这人是宝宝吗?
还在信这个?
他看着水鹊用拔下来的杂草茎拨弄了一下秧塘水。
有什么可那样高兴的?
脸颊上有个小小的窝儿。
李跃青莫名心肝颤,手里的板锄差点掉在水圳里。
当然不止一个人在留意小知青,其中也有一道不怀好意的目光流连。
………
谷莲塘上下两岸之间,江水漫过拦江石坝,哗哗冲刷着,到地势低缓的中央,围着一方宽阔平滩的江洲,江水绕过江洲两侧流淌,在江洲尾重新汇聚。
江洲上种满桃树梨树,因而被称为桃梨坪。
从上谷莲塘的这一边东岸,临近初夏,连着好几个大晴天,这会儿江水落了,可以踏着沙石浅滩走到桃梨坪去,水才堪堪没过小腿肚。
水鹊看桃梨坪有的桃树结了尚且青色的果,就有好些人过去摘桃吃。
他看着嘴馋,正午放工时分,就淌水过去。
这岸边外围的还是毛茸茸青色果子。
他顺着小径往桃林里边走走,全是七弯八拐的、壮大乌黑的桃树枝干,上面黏附着金色琥珀一般的桃油。
水鹊对于无滋无味的桃油不感兴趣,他一心想要找到熟了的桃子。
越走就越要往里,再走过一点就能从中央穿越桃梨坪,到西侧的岸边了。
他好容易找到一棵树上是粉色的毛桃,看起来半熟了。
树上却黑压压跃下来一个人。
水鹊辨认出对方,后退两步,“王升……?”
王二流子嘴脸瞧上去就是奸滑相,“等你好一会儿了。”
水鹊走到这边,远离东岸,没什么人影。
他四下观察,搪塞王升的话,找着好跑走的方位,“你等我做什么?”
王二流子贼心不死。
他爸好赌,他妈改嫁得早,家里没人管教,他到了要成家的年纪了,不论是人本身还是家世,都拿不出手,于是歪心思全打在一些粗蛮手段上。
前头想要非礼村里的姑娘,险些被人家爹拿刀砍死,现在看了格外漂亮的小知青,他心中苗头又燃起来。
他企图用一些粗劣的、不凭情感的交流,来窃夺这样一个小知青的死心塌地。
王升歪眼笑着就扑过来。
水鹊一早防备着他,猫腰躲过了,他反应很快,逃跑前不忘踹了王升一脚。
他向离得近的西岸跑,要淌过水去到下谷莲塘村去,进了村子人就多了。
水鹊跑得匆忙,王升又在后头紧追。
他没注意到西岸惨绿的江水面,以为这边也和东岸一样,底下是浅石沙滩可以跑过去。
慌不择路,一脚踩下江道。
西岸的江道狭窄细长,垂直的怪石嶙峋,光滑陡峭,江面底下水势复杂,打着漩涡卷人走。
别说小孩,但凡水性差一点的成年人进去也会没了半条命。
剩下半条全靠有没有人能及时救起来。
村里人三申五令,不让小孩到这边来,就说这边有水浸鬼、水猴子,一下水就会把人拖走当替死鬼。
哪家小孩敢靠近的,抓回去藤条焖猪肉,屁股打开花。
王二流子看到人被卷进惨绿江水,白色浪花拍打在江岸石壁上,他忍不住慌神“唉呦”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