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in和如茵姊每天都会来看他,阿浪也来过。
“抱歉。”他在只剩那男人时,开口解释:“我不是想插手你的案子。”
阿浪靠在窗边,双手在胸前交叉,抿唇看着他,半晌,才道:“你知道这整件事,我最不爽的是什么吗?”
他沉默着,没有回答。
“我最不爽的,是你认为可以自己一个人处理这一切。”阿浪瞪着他说,并在他试图张嘴时,道:“别说你没有这样想,你他妈的就是这样想,所以才不曾通知小肥就在没有旁人支持的状况下来这里查案。”
肯恩无法否认这件事,只能坦承:“我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他说的是实话,他没想到。
狗屎,就连阿浪自己也没想到,所以他猜他不能把事情全怪这臭小子头上。
“我希望你不要蠢得再有下次。”他没好气的说。
“不会再有下次。”肯恩看着那老大哥,开口承诺。
闻言,阿浪这才直起身子,上前把捏在手中的文件夹拿出来,递给他。
“这是严风今天传来的资料,阿震要我交给你,别让rain和茵茵看到,如果她们发现你在看工作档,我们每一个人的耳根子都会不得安宁,但我想你需要知道前因后果。”
他确实需要知道前因后果,他和阿浪道了谢,将档抽出来浏览,虽然早就猜到大半,但这档证实了他早先所猜测的事,亚伦•艾斯是为了女儿报仇。
那名单上的每一个人,都曾利用过黛安娜,间接造成了她的忧郁症,让她即便脱离了那个环境,依然无法恢复过来。
他合上了文件,将它压在枕头下。
即便知道了前因后果,那也无法改变什么。
她依然没有消息。
然后,日子又往前推进,一天、一天、又一天
他开始可以下床,他的伤慢慢愈合结痂,他试着重新锻炼自己,却越来越觉得自己像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男人们持续让他知道最新的消息,但事情没有太大的进展。阿震追踪到了贝鲁斯的身分,但那家伙的数据当然也是虚拟的。小肥追查亚伦•艾斯的金钱流向,但那些钱在他死亡之前与之后,所有的开支与流向都很正常。加拿大海关没有湛可楠的出境记录,阿震的计算机也没有从中比对出谁的脸孔。
他不让自己多想,不敢让自己去想,他知道红眼的人在找她。倾全力去找,所以他不去想,只让自己吃饭、喝水、睡觉。
转眼,又数天。
他不敢想,他尽力了,但他越来越焦躁,也越来越压不住脾气。
而恶梦,连连,不停。
他不想吃药,所以无法深眠,他强迫自己在该睡的时候躺着,闭上眼,躺床上,有时候太累,他真的睡着了,可睡梦中,他总会回到爆炸现场,看见她从他手中滑了出去,看见她被那男人带走。
他挣扎着从梦中清醒,大汗淋漓,满布全身。
窗外阒黑一片,悄无声息。
病房里的灯是开着的,苍白的灯照亮一室,也照亮那个站在他床边,俯身抓着他肩头的男人。
是屠震。
肯恩坐起身来,抹去一脸的汗,喘着气,吞咽着口水,知道他能醒来,是因为他摇醒了自己。
他应该要道谢,但他的表显示着时间,现在是半夜两点,屠震不该在这里,他屏息开口问。
“有消息吗?”
“没有。”屠震松开了他的肩头,替他倒了一杯水。
他应该要伸手去接,但他没有办法。
没有。
两个字,像锐利的箭,划破空气,狠狠的戳在他胸口。
那很痛,好痛。
他闭上眼,只觉无法呼吸,不由自主的握紧了双拳。
看他的样子不太对,屠震朝那止痛剂的按钮伸出手,谁知下一秒却被肯恩抓住了手腕,阻止了他。
“不用我没事”肯恩强忍那椎心的痛楚说。
他看起来不像没事,他额冒冷汗,肌肉紧绷,脖子上的青筋因为太过用力而冒起,像纠结的树根那样鲜明。
“你需要止痛药。”屠震说。
“我不需要”他咬着牙道。
屠震拧眉,冷声指出:“你知道它会让你好过一点。”
“它不会!”他猛地睁开眼,愤怒的低咆出声:“它只会让我看见我有多蠢,让我看见我的失败,让我看见即便我用尽全力也无法抓住她,让我看见我有多么无能为力——”
话到一半,肯恩看见男人错愕的脸,才发现自己正在发脾气,他蓦然一僵,猛地闭上了嘴。
寂静,充塞一室。
他僵硬的看着眼前缓缓挑起左眉的男人,强迫自己松开了手。
即便他迅速收敛了脾气,但空气中却仍残留着那抹鲜明又强烈的情绪。
屠肯恩没有脾气,几乎没有,和他比起来,肯恩平常在红眼简直就像天使。
他俊美、随和,容易相处,对所有人的要求几乎来者不拒,他甚至不抱怨,他总是调整自己,配合着每一个人。
他和凤力刚一起当孩子王,也和沉默的屠鹰一起做木工,他能和阿南在实验室里待上一整天,也可以和屠勤一起上山下海的去飙重型机车,他会陪阿浪一起练武,与阿磊一起跑步,也乐意与严风一起整理书写那些烦琐的文件报告,他甚至在回老家时会和帕哥一起去种菜。
不管红眼的人说什么,屠肯恩都不会生气,但他并不是真的没有脾气。
屠震知道,肯恩当然有脾气,他只是习惯把情绪藏起来。
屠肯恩之所以能和每个人都相处得那么好,是因为他为了保护自己,所以像变色龙一样模仿红眼的每一个人,然后再需要的时候,把那性格拿出来用。
因为童年生活环境的不同,肯恩向来比他更压抑、更懂得遮掩自己的情绪,他不能让自己生气,那会让那个人掌握他的弱点,拿来对付他、折磨他、测试他。
他把真正的自己藏了起来,不让人发现,不让人察觉。
所以即便两人如此相像,纵然他与他有着同一副躯体,而这世上再也没有第三个人,能像他们俩一样了解对方,可过去这些年,他大部分的时候,并非真的知道这家伙在想什么。
可是,在这一秒,在这一瞬间,当屠震看见肯恩眼中那鲜明的情绪,他确实了解,清楚知道,那满布他眼底,充塞他全身上下每一寸细胞的情绪是什么。
愤怒、不甘、愧疚——
痛。
那不是因为身体上的疼痛,是积压在心底的痛。
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
它不会!它只会让我看见我有多蠢,让我看见我的失败,让我看见即便我用尽全力也无法抓住她,让我看见我有多么无能为力——
他是如此害怕、那么空寂,为那个女人可能的遭遇感到惊慌忧虑,以致压在心中的话,就这样失控冲出了口。
看着眼前这家伙,忽然间,屠震知道这家伙为什么一直在作恶梦。为什么被枪击中还要站起来,为什么明知不该抵抗应该要先求保命,却依然在枪口前站了起来。
在这之前,这家伙一直表现得相当镇定、十分冷静,他知道肯恩担心那个女人,会担心是正常的,但他不知道他竟然这么在乎,这已经远超过对一般受害者的同理心。
显然,湛可楠对肯恩来说,不只是一个需要被拯救的女人。
“抱歉我不是”肯恩吞咽着口水,垂眼挪移开视线,耙着散乱的发,深吸口气,粗嗄的道:“我不需要止痛药我只是我需要听到一点好消息”
屠震看着他,松开了握着按钮的手,放下了水杯。
他知道为另一个人担心受怕是什么感觉,恐惧会像只大手紧抓着他的心,随着每一次的没有消息,将他的心抓得更紧,紧到他无法呼吸,以为自己就要窒息。
相较之下,身体上的疼痛根本不算什么。
他确实不需要止痛药,他需要的是找到那个失踪的女人。
然后,屠震看见肯恩吸了口气,抬起苍白的脸,看着他,开口要求。
“让我试试神行者。”
屠震闻言浑身一僵,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他。
“不行。”
“我可以找到她。”肯恩舔着干涩的唇说。
屠震瞪着他,冷着脸道:“我们当年就把它处理掉了,武哥亲手拆了它。”
神行者是恶魔的果实,是那个创造他们的恶魔所制造的罪恶机器,那个人跨越了道德的界限,把人当做动物,当成了试验品、白老鼠,神行者可以办到很多事,甚至能强制激发人脑的潜能,但它同时也毁了许多人,太多人因此而疯狂、死亡,能够使用神行者的人少之又少,到了最后,真正使用神行者又活下来的,只有三个。
为了不让更多人受害,红眼的人摧毁了它。
但是,床上那个该死的家伙并没有因此放弃。
“我知道你看过设计图。”
肯恩看着他,指着自己的脑袋说:“我们和一般人不一样,它就在你脑海里,你可以做得出来。”
“你知道你在要求什么吗?”屠震拧眉眯眼,冷声说:“我不可能去做那该死的机器,更何况你自己也说过,你当年能利用神行者找到谈如茵,是因为rain和你说过红眼在哪一个地方,而且你他妈的运气该死的好,才能捕捉到她的意识,那还是因为谈如茵本身的心灵感应就很强。湛可楠就算有同样的能力,这世界这么大,你也无从找起,阿光当年失踪时,我们就讨论过这件事,一下子搜寻接收太多人的意识,会让你的大脑无法处理,你不是会就此疯掉,就是会因此迷失再也醒不过来——”
“她是从我手中被带走的,到今天已经一个半月了。”肯恩蓝眸幽闇,暗哑开口:“不是一个星期,不是一个月,是整整四十五天。他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样的人,他们若要她死,就不会带走她,他们既然带走她,就不会杀了她,我们都知道一个人要是跨越了道德界限,可以有多疯狂,这些人把狩猎人类当游戏,对他们来说,除了自己之外,其他人和动物没有两样,你想想她可能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我不是不同情她。”屠震眼角微抽,握紧了拳,道:“但使用神行者太过冒险,那是在赌命。”
“我愿意冒这个险。”肯恩说。
“我不愿意。”屠震恼火的斥喝。
肯恩看着那个男人,只再问了一个问题:“如果失踪的是可菲姊呢?”
这一句,教屠震虎躯一震,脸色铁青。
“如果是她,你不会反对这个意见,你会立刻去做神行者,你会亲自使用它。你会用尽一切方式寻找她。”
“湛可楠不是可菲,你才和那女人相处了三天,你和她几乎像是陌生人。”他脸色难看的提醒肯恩“这样做值得吗?”
是啊,值得吗?
他不知道,他没想过,他只是知道他必须这样做。
在这之前,他不敢想,不敢深想,不敢回想和她相处得那些美好细节,因为那真相让他如此害怕。
可是,在这时,在这秒,他猜他其实早已知道,就是知道,才无法接受她可能就此消失无踪。
肯恩看着眼前的男人,张开嘴,嗄声道:“她可以分辨我们两个人的不同。”
就为了这个?
屠震眼角微抽“那女人从来没见过我。”
“她可以,她不只可以分辨你和我。”肯恩凝望着他,哑声说:“她可以分辨杰西和我的不同,她可以看见我。”
这一句,让屠震哑口。
肯恩勾起嘴角,沙哑的,缓缓的说:“她说她比较喜欢我,胜过杰西。”
他的嘴角有一抹笑,眼里却满布着痛。
“她要我做我自己就好,她喜欢,真正的我。”
屠震瞪着他,无言以对。
“我需要找到她。”肯恩直视着他,不再遮掩自己,第一次对自己和眼前这个和他如此相似的男人承认。
这句话,就这样冒了出来,在空气间震荡着。
是的,他需要。
他需要找到她,他需要她。
那个能够辨认他,真的喜欢他,愿意伸出双手拥抱他的女人。
“我需要。”他哑声重复,几近恳求。
那,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渴望,求之而不得的痛。
屠震知道,他看过同样的表情,在镜子里,在他自己脸上。
他无法拒绝他,但他又如何能够答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