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试图骗自己身前人还有呼吸心跳,可他身上所有积压久的情绪都在土崩瓦解,怀里的人余温散去,也让他越抱越冷。
在大赵过春节那日,沈怀霜曾告诉过他,如果可以,他想要有一个能永远回去的地方。哪怕这天下他走得再远,也总有能归去。
沈怀霜几乎从来都不会提起自己的诉求。
直到那天沈怀霜说完这话,钟煜才发觉,沈怀霜心底所渴望的东西和他的心怀比起来,竟是那么微不足道,如同漫天银河中一颗微茫的星尘。
钟煜记得,沈怀霜那天也说过,这个愿望他可能穷尽一生也无法实现。
其实他想告诉沈怀霜,他可以为他做到。
这秘境他还没来得及让沈怀霜给它取个名字。
他也还没有问沈怀霜住在这里要不要再学一样新东西。沈怀霜是那样执着于一物的人,学一样新东西,一定又能到达巅峰。
“你累了就睡一会儿吧,睡醒了,记得要回来。”钟煜低头,握着沈怀霜的手,低声说着。
“有桃花栽种的地方,就是你的居所。”
“如果你找不到,我就把这里都种满桃树,哪里桃林如雾,哪里就是你可以回去的地方。”
“你不是一直想有个家么?”
“以后你就有家了。”【第三卷 风雨明晦 完】
第122章 “我来找你了。”
凤鸾和鸣,群鸟环绕。
通身华彩的鸾鸟飞临在沈怀霜身侧,沈怀霜的脚步没有挪动,始终停在云层缭绕前。
天道含着笑意,对他道:“飞升仅有一步之遥,你快去吧。”
天际的光明明灭灭,沈怀霜足尖对着天际,鸾凤低头俯身,左右徘徊,像催促着他往前。
沈怀霜不为所动,对着天道发问道:“飞升当日,我没有选择去渡劫而是留在崐仑,我生死未卜、下落不知,只有忘生剑随我而去,可如今飞升居然近在眼前,你是在捉弄我,还是确有其事。”
天道忽然呛了一声,仙气飘飘之音荡然一失:“谁捉弄你了……”
沈怀霜:“系统,朝夕相处,想不发现很难。”他的那种笃定就像熟知了一个绝不会伤害他的老友。
天道急了:“系什么统!我是天道。系统从来只有一个!大道苍生与一人,你做出了你的选择。渡劫也不是只有天雷劫,你明白了无情道最后的道义,飞升就是自然而然的事。”
天道好说歹说劝了好久,劝到后来他劝不动了,长叹一声,只得作罢:“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是天道的?”
沈怀霜偏头,望了过去:“在大赵的时候,你总会出现在我身边,你的眼睛一直在我身上。”
“你不仅好奇我,也同样好奇在崐仑的一切。你是有灵的,可你又不像任何一个窥探的人,更不是一个为人所用的物件。”
“你喜欢所有人,却不偏爱所有人。”
“你不总是关注我,还在意除我以外的所有东西,知道世间万物的规律。”
“还真的是不一样。”天道叹了一声,甚是欣慰,“沈怀霜,世上形形色色书目居多,你是我第一个遇到不愿意走原著剧情的人。你想不想知道你原来的故事是什么样的?”
听到这里,沈怀霜再无任何心绪波澜,只道:“你说。”
“你和小气运一样都是书里的人物。”
“可你原来的故事不是什么好故事,自你飞升之后,它会写你与剖了你灵核的丹青子共赴魔域,在其中情爱纠葛。”
“可故事里,你总是不愿意。每次到剖灵核的时候,哪怕你总是会碎灵核自爆,自爆再来,将你的一生无数次走过。”
“哪怕你会经历你不愿回想的前半生,碎了灵核、重融、上玄清门、拜师,从炼气修到化神。”
“所以你的故事里,永远只有前半段。”
“你的学生,钟煜也是这样。”
“在他的故事里,他不愿意被他的另一面掌控,环拥娇妻美妾,坐拥仙魔人三界。那不是他要的东西,所以故事在他遇心魔,过渡劫大关时,他永远不肯被心魔所噬。”
“他会和心魔同归于尽。”
“于是他也从头开始,度化心魔。反反复复。”
“我最初见到你的时候,就想过把你们两个放在一起会怎么样?我本来只想琢磨到你俩的性格,只是我没想过,你们最后居然破了这个局。”
沈怀霜:“那丹青子是怎么来的?”
天道卡壳,失语般笑了声:“……我的问题,原来的世界在你离开后有个纰漏,我没有修上。谁知道他能力那么强呢,居然跑到小气运的世界里找到了你。”
沈怀霜徐徐回望,眸子如波澜不起的静水,道:“因为他,我陨落在崐仑、道体不在,所有人都以为我与世长辞,你欠我和他们一个人情。”
天道“诶”了一声,劝道:“……我的问题。这我可以答应你,当然除了回到小气运的世界以外,其他都行。”
沈怀霜凝神片刻,他又像压着平静下的千层万层浪,颦了颦眉:“我不想急着走,飞升之后,你让我决定什么时候离开。”
回到了玄清门门内,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沈怀霜所熟悉规律。
晨起习剑,擦拭师父的牌位。
早课点拨学生,午时有事就下山,下山后他会带一坛白堕春廖上来。
夜里一个人看书,有时候,沈怀霜会抬头望着窗外,看山上的四季变化。
玄清门很寂寥,不像崐仑有钟煜在的时候。
沈怀霜给门人讲课的时候,还是下意识会想到有些东西是新的,他想讲给钟煜听,停顿的时候,门人都会看向他。道坛上,沈怀霜讲课从来笃定,从来脱口成章,很少有这样怅然的时候。
崐仑书阁藏书无数,沈怀霜常常去书阁翻书,他总会想到把手里的书留给钟煜看。可走神之后,他又想起来,钟煜已经不在自己身边了。
如今,他在的地方是玄清门,不是崐仑,更不是有钟煜的大赵。
无量剑最后一个剑式,从前沈怀霜不懂,如今用时如春风细雨。
每当他陷入空落落的怅然,他就会一遍遍在山上习剑。剑道不会骗人,他花下去多少力气就能收获多少结果。在他困惑时,它又会像温厚的师长对他莞尔。
他想一个人多久,就会一个人练上多久。
这一练,沈怀霜从秋初练到了来年冬日。
又一年过去,玄清门内忽然多了一个叫“忘生”的少年。
忘生年纪在十四上下,眼睛生得明澈,干净得像是潭石里流动的清泉,旁人问他,他不开口就会摆摆手,轻轻一笑,他和沈怀霜下山的时候,一见生人多了,再戏弄他,他就会躲到沈怀霜身后去。
玄清门内的人也说,忘生倒像是个修闭口禅的。
忘生不会说话的原因无他。
有器灵的剑可遇不可求,铸器灵难,养器灵更难。
器灵让剑化形而走,该干嘛还是干嘛,紧要时,它还是会化作一把利刃。
沈怀霜也从来没想过忘生剑会生出器灵。
也许是他握着忘生剑日思夜想,所以忘生剑便生了灵。
既然剑已经化了形,沈怀霜就当门内多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弟子。
何况这个弟子生来就聪慧,沈怀霜给他教东西也很方便,他教忘生握剑,带着忘生一起念道义。
夜里一起温习的时候,忘生很喜欢看沈怀霜给他讲道家的书,讲到那些道义,他会卧在床上,抱着书,低头闷闷地笑。
看到忘生笑了,沈怀霜恍然也会有一种自己还在崐仑的错觉。
沈怀霜在玄清门内平淡地渡过了三年,忘生也渐渐学会了开口,他还没被教过说话,才会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先生”这个词。
先生两字落下,忘生对沈怀霜明朗地笑了。
沈怀霜望着忘生,时隔良久听到那一声“先生”,他滞后地应了声,也笑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天道找到沈怀霜总是会问他,他到底什么时候离开。
沈怀霜只回答他:“再等等吧。”
这三年来,忘生一直在陪沈怀霜找一个可以让他们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幻境。
可无人知晓那个幻境还在不在、是否还有效用。连沈怀霜自己也觉得他像一个赌徒,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它,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不断不断地“下注”,直到他找到它为止。
每次从山下归来,沈怀霜和忘生经常会买上很多东西,有冰糖山楂的时候,沈怀霜也会被忘生买一包,他在前面慢慢走,忘生在后面含着笑吃,吃完就会追到沈怀霜身前,背着手,一边吃一边看他。
这天早晨,忘生照旧起得很早,在庭院里却没有用剑的声音。
他从道场起来,一路上边走边正了正沈怀霜给他的青衣,衣衫弄齐整了,便迈步绕到了落雪观的观中。
“先生……”忘生小步上前,跨过了巨大的地坛,“先生,今日你不教我用剑吗?”
落雪观清净,观前只有黑白分明的八卦地坛,道观四周如白云,如清水洗过的灰砖上,草木常年苍翠。
忘生站在道观后院,一抬头就看到沈怀霜低头拨弄那些草木。
苍翠的碧木间,沈怀霜身上的白衣像映上了浓翠的绿,他低眉时很专注,草木上修理过的地方十分齐整,竟给了忘生一种他要离去很久的感觉。
“忘生。”沈怀霜抬头唤了声,对忘生莞尔一笑,“我今天不教你用剑了。今天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去之前,我想问你,你要和我一起走么?
忘生顺从答:“先生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沈怀霜又揉了揉忘生的头顶:“今天去的地方你可能不太熟悉。”
玄清门里所有的事情料理毕,沈怀霜又去了玄清门的后山。
后山上,满是苍翠的绿林,只有一棵树系了根红色的带子。他站在那根红带前,指尖绕过红带尾端的请愿咒。红带在风中摇晃,请愿咒金光却早已不在。
忘生问他:“先生,这是谁送给你的?”
沈怀霜拆下那段情愿咒,缠在自己指节上:“一个故人。”
忘生:“那他一定对先生来说很重要了?”
沈怀霜回首,指节上的红带荡漾着,像谁当年系在头上的发带,他听着红带猎猎,答:“他很重要。”
沈怀霜御剑到了幻境深处,走向了两处世界的边界。
天际破开一道缝隙。
初入世,他发觉自己是飘荡的,没有道体,但他又不是虚空的。
他飘荡在天际,足底下是他熟悉的崐仑。
崐仑琼玉峰上,红云树如彩霞盛开,弟子跨步上了千万道台阶,走过系满红带的古树。沈怀霜浮空在天际,看到了长道下迎面而来的两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