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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闹腾了一夜的江阳城终于重归于平静之中,至于第二日依旧没等到家的人们会如何,那是睡不着的镇长需要头疼的事,大部分江阳城百姓此时都或唏嘘或不安地陷入了沉眠之中。
    阿杜娘慢慢提起小小的包裹,将灯笼里的烛火吹亮了些,便杵着木拐又出了门。
    她没有往老兵卒驻守的城门走去,而是拐进了个偏僻的小巷,小巷尽头便是江阳城的棚户区,棚户区的外围就是江阳城的老城墙。老城墙有个窄小的缺口,有时候不大的孩子们会钻出钻进躲猫猫玩,而以阿杜娘瘦小的身形也恰好能佝偻着腰爬出去。
    田秀回来了,这让她大为惊讶,没想到那个石头怪竟如此灵验,她不过是顺手求了求,竟真保佑田秀平平安安地从山里回来了!
    阿杜娘在家中一个人越想越是心热,她的阿杜也出去个把月有余了,虽说路上也寄回来两封信报平安,可随着归期越来越近,她的心里便越来越不安。都说母子连心,她经常一宿一宿忐忑地睡不着,阿杜娘想,不如再去求求那个石头怪……
    不不,应该是石头神仙,先给田秀还个愿,再求它保佑阿杜也平平安安地到家。
    阿度娘提着灯笼,这次去潜龙山已是熟门熟路了,哪怕眼神不好使,也找到了当初那条石道口的大槐树,可是……
    她呆呆地看着前方,原本平整宽阔,两旁尽是石灯的大路此时被荒草埋没,一地碎石。
    阿杜娘不敢置信地向前小小走了两步,又使劲揉了揉眼睛,是这棵槐树没错,她甚至趴到地上仔细看了看那些碎石,碎石上的花纹与石道上的一模一样……
    短短一日间,这里仿佛已经荒废了数十年。
    阿杜娘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梦,她颓丧地坐在地上,石道没了,石头怪也找不到了,她的阿杜,她的阿杜……
    她坐在地上流了会泪后慢慢摸索着爬起来,撑地的掌心忽然一痛,她愣了一下,心头一跳,缓缓松开手。
    一个青面獠牙,双目无神的小小石头兽静静躺在碎石当中,月光落在它身上,漆黑石身划过一道幽亮的光泽……
    ……
    阿杜娘回去的一路心脏噗咚噗咚跳得厉害,她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包裹,几乎来不及看脚下的路。她太紧张了,紧张得甚至不知道自己刚刚做的到底是对是错,以至于脚下一滑,整个人勾着腰一头栽倒在地。
    触底的一剎那,一只微凉的手及时抬住了她的胳膊,强而有力地将她一把扶起后立刻又松开了她的手:“大娘,小心点。”
    少年的声音清脆又懒洋洋的,一句话飘过便头也不回地擦身而过。
    等阿杜娘抬起头两眼模模糊糊地看去,那人已在百步之外,寥寥闲话随着风飘来。
    “咱们去哪呀小蛇?”
    “去找被你甩丢了的大宝贝啊亲。”
    “呜呜,都说我不是故意的了。”
    那人的声影在夜色中古怪又模糊,时而高挑时而细长。阿度娘心中一惊,想道谢的话顿在嘴边,她握着胸口的包裹,慢慢拾起木拐,低头一瘸一拐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粗布包裹中香甜的云片糕旁紧贴着一块漆黑的冰凉石头……
    第9章
    江阳初遇
    几日过去,王虎生一行人与当时的田秀一样消失在了潜龙山中了无音讯。若说田秀一个丫头是因为贪玩在山中迷失,那王虎生等二十多人,各个皆是顶顶有力气的汉子,最坏最坏真遇到了山中的妖物,起码也能逃出一两个回来通风报信。
    可那二十多个壮小伙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埋没在了潜龙山中,各家家属将镇长家闹翻了天,镇长说干了唾沫星子,索性一摆手摆烂了:“老夫我连咱们江阳推堪司的司长都找过替虎生他们推算了,也没说一定人就出事了,只说困在了山中。”他做了这么多年镇长,其他不会,但在糊弄学这一道上颇为精通,“没准他们在潜龙山中有了什么奇遇呢?大家伙安安心哈,再等等,等推堪司总司的能人过来了,一定把虎生他们全头全尾地带回来哈!”
    他说完立刻不搭理吵闹的家属,板着一张脸对戍卫队的副队长道:“近日你们便辛苦些,我自己贴点体己钱,你们多加点人手,夜里多巡两趟。”他瞪着一双眼,没好气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一到夜里,你们就丢老李一个人在看城门。赶紧的,多派两人去!”
    副队长周发忙不迭点头哈腰应承,王虎生一走,他转正的机会指日可待,这段时间可不要作出一番成绩。
    的确,接连发生了田秀和王虎生他们失踪两桩事,哪怕田秀有惊无险回来了,潜龙山在江阳城百姓心中也不再太平。实际上,这个世道早没了太平这两个字,只不过一直以来他们都习惯了被潜龙山所谓的龙气庇佑。如今这庇佑不再,城中近日的风声都紧了许多,日头没落,家家户户便门窗紧闭,无论老少都早早睡下,好似只要睡着了,那些乱世中的妖物邪祟都不会再入侵他们家宅一步。
    外界如何纷扰,阿杜娘的家中始终安静如昨昔。阿杜在家时,有时候还和隔壁田秀家走动说道,阿杜一走,阿杜娘便是连和自己亲妹妹也没什么话说。平日里就躲在家中替镇上的大户人家做绣活,没绣活的时候便帮街坊邻里缝补衣裳挣点家用。
    她儿子阿杜在时没少念叨,让她娘不要那么辛苦,他抄书也可补贴家里,再不济以他秀才的功名收两个学生,足以供给家中日常开支。
    人人都说阿杜孝顺,阿杜娘也知道,正因此她才更想攒点家底,让阿杜能挣更大的功名。
    “石头神仙保佑,保佑我家杜平平安安早日归来。”阿杜娘双手捧着油壶,给木头架子上的油灯添香火,一边添一边碎碎念着,“等阿杜回来了,我让阿杜亲自给您磕头,以后您就是咱家的保家仙,日日香火都供着您。”她说着从袖中摸出块油纸包着的枣泥饼,小心翼翼地放到的粗瓷碟子上,另一边的碟子上摆放了个红通通的柿饼。
    上好供奉后,阿杜娘诚心诚意地跪在地上朝着上方颇有威严的石兽磕了三个头,又双手合十闭眼念了许久这才叹了口气慢慢爬起来。
    木架上巴掌大的石兽依旧四肢成大字地趴伏着,漆黑的身体被阿杜娘擦得纤尘不染,核桃般的双眼空洞地看着前方,丝毫没有当时与她对话时的灵动鲜活。
    阿杜娘猜想这石头神兽估计是天上哪个神仙下凡,偶尔凡人才能有幸见到真身,因此恭恭敬敬地不敢怠慢它分毫。
    又拜了拜石兽,阿杜娘转身去收拾昨天连夜做好的绣活,镇上王财主家的女儿到了岁数,打算说亲了。大户人家的女儿在说亲前基本上出嫁的婚服行头都准备得差不多了,王财主看重阿杜娘宫中出身的身份,花了一笔不少的银钱找她定了一套绣工精美的嫁衣。阿杜娘整整近三个月才做好,她轻轻抚摸红绸上栩栩如生的龙凤,等今日将它交付了,加上那颗金珠,她家阿杜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用再愁读书的费用了,甚至也能说上一门好亲事。
    她仔细将嫁衣平整地包裹好,便拾起木拐慢慢关上门出去了。
    在她出门剎那,木架上四脚趴地的石头兽鼻尖对着香火微微耸动了一下。
    阿杜娘似有所觉,混沌的眼珠子看向屋中,可屋中安静如许,没有任何动静。
    她怔愣了一下,低头将门锁好好合上。
    在她关门的空档,隔壁田秀家传来了田秀娘颇为隐忍的骂声。
    这几天,田家大门几乎没怎么开过。王虎生他们是为了找田秀才失踪的,这回功夫田秀平安回来了,他们却不见踪影,他们家中不免有些人上门要个说法或单纯泄愤,更有人狮子大开口要田家赔一大笔丧葬费。
    前面两个缘由吵闹两句便也罢了,毕竟人们心里也门儿清此事与田秀实则没多大关系,田秀家人捏着鼻子忍气吞声受了。后一个田秀娘就不依了,指着来人鼻子骂道:“你家虎生人还没着落呢,怎么你一个当爹就盼着他死啊,棺材本现在就要?!我呸!”
    这话不假,周围邻居不免也皱眉帮着田秀娘说了两句,王虎生他家人见嘴上占不了理便灰溜溜回了。
    结果家里太平没一天,田家自家吵了起来,那声音连阿杜娘隔着门都能听见。
    “你才多大的年纪你就要说亲了?!”田秀娘估计着自家名声,生生把声音按下去,夹杂着清脆的两个巴掌声,气得声音发颤“我打死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说!你出去野了一夜,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老娘告诉你!你要真做了,老娘索性脸也不要了,直接请镇长把你沉湖里去!免得连累你弟妹以后在路上抬不起头见人!”
    田秀被打得吱哇乱叫,哭得声音凄厉极了,直嚷嚷:“你怎么敢打我!你怎么敢打我!”
    田秀娘气急,又动手了:“老娘生你养你,还打不得你了!哎哟!”田秀娘一声痛叫,叫出了真火气,“你这个小娘皮子,你竟敢咬你娘!我打不死你!”
    田家大门骤然打开,哭得稀里哗啦的田秀一头奔了出来,险些撞到阿杜娘。
    阿杜娘连连退了几步,靠着墙才站稳。
    田秀娘拿着棒槌追了出来:“你给老娘站住!听见没!你敢跑,等你爹回来我非叫他捆了你打死!”
    田秀“呜呜”捂着脸一个劲哭,倒也不敢跑了。
    田秀娘见着阿杜娘脸色一变,讪讪放下棒槌:“姊姊怎么今儿出门了?”她眼尖瞥到阿杜娘手中包裹,立马明白过来酸溜溜说,“又给镇上老爷们送绣活啊,看这包着的绸缎得是好几个大件吧?”
    阿杜娘好脾气地笑了笑,拍了拍田秀纤瘦的肩膀,哄道:“好孩子,别哭了。”她抽出方干净的帕子,替她擦了擦指缝里的泪水,又扶正她鬓角的小花,“瞧啊再哭,小花都掉了。”
    田秀一听,立马紧张地抬手摸了摸那朵嫩黄色小花,见好端端地戴在头上才松了口气。她噘着嘴,挂着泪水低头看自己鞋底:“我娘她竟敢打我,”她无不哀愁地咕哝,“不都说娘都爱自己孩子吗?”
    田秀娘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她低声骂道:“我爱你娘个腿,你都这么不要脸了,还要老娘疼你?”
    阿杜娘方才也略听了一些,她看着田秀不免想到自己家的阿杜,温柔地笑着说:“秀儿啊,你还小,还没到说亲的时候,你看你哥都还没成家呢。”
    田秀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嘻嘻笑了笑:“既然阿杜哥没成亲,那我嫁给阿杜哥就好了。”
    阿杜娘:“……”
    田秀娘两眼一黑,简直要被这没脸没皮的丫头气死,举着棒槌就要敲她:“我现在就打死你得了!”
    田秀赶紧往阿杜娘身后闪躲,这一躲将阿杜娘手上的包裹撞掉了,包裹散开一角,露出里面华贵精致的缎面。
    “好好看,”不等阿杜娘大惊失色地去捡包裹,田秀已经蹲了下来痴痴地看着那片缎面,想摸又不敢摸,“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好看的东西,”她抬起头,哭得发红的眼睛弯弯,“这是什么啊,阿杜娘?”
    阿杜娘愣了一下,低头忙捡起包裹仔细拍了拍每个边角,确定没有沾灰才松了口气,她紧紧抱着包裹勉强笑了笑:“秀儿,这是嫁衣。”
    “嫁衣……”田秀喃喃地说。
    田秀娘也被这一小小的变故吓了一跳,她虽然眼红她姊姊凭着手艺赚了不少银子,但也知道这些绣活都是镇长大户人家定了,要是出了好歹到时候她可赔不起。她连忙将自己丢人现眼的丫头拉扯过来,直接扯进家里:“姊姊对不住哈,我这就教训这毛手毛脚的丫……”
    “阿杜娘!阿杜娘!”一个半大小子突然从巷口窜进来,连蹦带跳,“快来快来!你家阿杜回来了!”
    阿杜娘手里的包裹差点又摔了,直接甩开木拐急急忙忙迎上前,又惊又喜:“阿杜,阿杜他回来了?!”
    那孩子跑得太急,扶着膝盖狠狠喘了口气,才说:“是啊,你赶紧去瞧瞧吧。他出事了,是被人送回来的!”
    ……
    不远处的太平街街头,一辆破板车上躺了个昏迷不醒的青年男子,板车边沿搭坐着个衣衫落魄的少年,嘴里衔着根草,正裹着破破烂烂的一件皮裘在众目睽睽之下晒太阳。他闭着眼睛翘着二郎腿,神态悠然极了,仿佛全然感知不到四周一层层人的指指点点。
    直到阿杜娘急匆匆地奔来,挤开人群,看见板车上的青年,身形晃了晃,猛地扑上去老泪纵横:“阿杜,我的阿杜!你怎么了?!”
    板车又搭上一人,不堪受重,“咔嚓”一声摇摇欲坠。
    少年连忙从板车上一跃而下,那身法如飞羽飘然,极为轻盈利落。
    他极有耐心地等阿杜娘哭了整整一盏茶的功夫,才好脾气地开口道:“这位大娘……咦,居然是熟人,”少年不疾不徐道,“大娘,这位兄台并未身故也未重伤,只是长时间未进食,饿晕过去罢了。”
    围观的众人及阿杜娘:“……”
    这话你怎么不早说!
    少年丝毫未察觉周围异样的眼光,坦然伸手笑道:“镖费一钱银子,多的不要。”
    第10章
    小兽初识
    一钱银子!围观的吃瓜群众倒吸一口冷气,对一个普通人家来说,足够一家几口吃上一个月!
    简直狮子大开口!
    阿杜娘一手擦着泪,一手摸了摸自家儿子的脸庞,发现他的确只是吐息薄弱,人没大碍后连连点头:“好好,一钱银子罢了,只要我儿没事就好。”她摸了摸袖中为难地对少年道,“这……这位大侠,我走时匆忙没带银钱,能否等我回家取了银子送来。”
    “好说好说,”少年眉眼被耷拉的帽檐遮住大半,一只手轻轻松松地托起板车,“送佛送到西,大娘带个路,我将人直接给您送家里去。”
    这样热心肠的少年郎,哪怕穿着落魄些,举止奇怪些,最近风声鹤唳的江阳城百信多少对这个外乡人放下点心。
    阿杜娘连忙双手合十朝少年拜了拜:“小菩萨好心肠,好心肠。”
    少年一手轻而易举地拉着破板车随阿杜娘前行,兀自品味了一下:“这倒是个稀罕叫法。”
    他皮兜里有什么蠢蠢欲动地抖了一下,被他眼疾手快地又按了回去,对上阿杜娘疑惑的眼神,少年只笑了笑,掌下狠狠捏了捏那个不安分的蛇头。
    不远处的街角小楼上,矮胖的中年男子纳闷地望着人群拥挤处:“老陈啊,你说最近咱江阳城是不是太热闹了点?一出接着一出,就没太平过。”
    被唤作老陈的老人家正皱眉低头看着总司地回信,心不在焉地回道:“热闹不好吗?现在这世道最怕的就是死气沉沉,你出了江阳城看看,到处都是荒废的村庄城镇。”他长叹一口气,将信放下,“潜龙山如今已经不再太平,我担心咱们这江阳城也要步其他地方的后尘了。”
    “我说热闹的意思和你想的一样,”中年男子捧着茶壶愁眉不展,“现在安安稳稳的日子才是好日子,热闹就意味着有波澜,现如今有多少人能经得起波澜呢?”他话头一转,“怎么,看你这神情,是总司那边不派人来嘛?”
    “现在到处都有妖邪作祟,可是我们的修行却远远跟不上这些妖魔鬼怪修行的速度,”老陈摇头道,“总司那边说是皇城最近都不太平,抽不出人手。哦对了,说有个无门无派的散人应承总司一个人情,走了这一趟。”他不以为意地失笑一声,“估计也就只是个会点火洒水的,真有点本事的,哪里会来这小小江阳城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中年男子没辙地喝了口茶:“是如此了。”
    ……
    话说那头少年步履轻快地将板车一路拖到了阿杜娘家门口,任谁看他这副轻松架势都想不到板车上躺着个身高七尺的青壮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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