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文章一途上,他不得不诚心地承认,无论视野还是见解,素商都比他棋高一着。偶一提点一二,程俭便有豁然开朗之感。
她正经的说客事业姑且是被搁置了。幸亏素商的耐性上佳,茅庐光顾了几次,老头子整日只知道跟人家打太极,倒像是让程俭平白得了个高明的私塾先生似的。
哦,论代价也是有的。甘罗的胃口大如虎,现下不止张羡钓,她的一餐一饭也归程俭包圆了。
山中的日子如流水逐落花,一朵朵不知所踪。素商同他待在书房里研究文章,甚或得空时随他去附近溪水边散步,反而比她和张羡钓坐在一起空空论道的时候,多多了。
“你真的是个道姑吗?”
程俭看烦了书,侧目瞅见少女研墨的身姿,半带好奇地问出了口。
素商抬头睨了他一眼,眼尾凝着风烟俱净的水色:“我哪里不像道姑呢?”
程俭用手指示意自己的耳垂:“近日我读到一篇道教的《法服戒文》,规定入道女冠,皆不得用珰玦环坠。但直至不久之前,你都还在佩戴耳饰吧。”
素商闻言放下了笔,由正坐向后一倚,手臂闲闲靠在凭几上。“程郎猜得对也不对。学道,确是从我极小的时候就开始的。正式投入法门,大约在半年之前。”
“为什么?”程俭直接地问。
和素商相处了几日,他逐渐摸清了对方一些性子。她本人,虽是个和光同尘的高手,却很欣赏程俭单刀直入的风格。对于可以解答的问题,她坦然而不回避;对于她不能回答的问题,则会不动声色地打发过去,让人一点儿也生不出气来。
“为了避祸。”素商简洁地回答,“我被退了一桩婚事,激怒了我的家人。他们令我出家,既是为了平息人言,亦有叫我好好反省的意思。”
都说人与人往来,切忌交浅言深。素商反其道而行之,一般姑娘家的终身大事,就这么被她轻易抖落了出来,彷佛并没有放在心上。
本朝民风开放,男女交往、谈婚论嫁,虽不设太多禁制,闹到了订婚后又退婚的,却也少见。程俭的好奇点到为止,心知再问下去,恐怕会有些冒犯,干脆选择闭口不言。没承想,素商自己主动接过了这个话题。
“程郎不问我为什么被退婚吗?”
“这是素商姑娘的私事。”
“不完全是。”素商的目光温温凉凉扫过:“昔日我在上京中时,声名算不得清白。我好音律、好文章、好与青年才俊交游,时间久了,难免会有些流言蜚语。想必是因为这个,对方才会心生顾虑吧。”
难怪她会被天子任命为选贤的使者…难怪张羡钓会说,世间文章,入了她的眼,就约等于入了天下之眼了。
素商无谓地说:“对此,我没有太多怨言。出家为道,在行动上要自由很多。不然,我也无法同程郎在此相遇了。”
程俭新濯白璧般的脖颈上,隐约有些泛红。不知是不是他多想,素商似乎把“青年才俊”四个字,咬得格外清楚。她这个女郎,明明只当作就事论事,怎么总能把他弄得浑身不自在呢?
他掩嘴咳嗽了一声:“不过是因为流言就退婚,可见对方原本不诚心。心性不坚,自然会随时移而变节。如此婚约,退了也没有什么可惜的。”
素商黑澄澄的瞳仁,在日光下转了一转:“程郎是在宽慰我么?”
“无论你信不信,我是真心这么认为的。”程俭侃侃地说:“我接手过的婚约案、和离案,并不在少数。男娶女嫁,男子天然就有身份和地位上的优势,而对女子一方,世人往往多有苛求、以至于常常到了言过其实的地步。就算果然言副其实,女子在出嫁前,有喜欢和人交接往来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许男子在成婚前美妾成群的,难道还不许女子随心追慕吗?”
素商仔细地端详着他,末了,她远山般的眉目舒展开来:“若人人都能作程郎这般想,那么世间不平事,或许会少一些。”
二人这厢方说完话,窗外忽而传来一串叮当脆响声。程俭拍了拍衣袍上的褶皱,对素商叹道:“你看,世间不平之事,说来不就来了。”
云母材质的风铃,以红线系于一截绿竹上,乃是程俭出道时亲手所制。一旦被人摇响,便意味着有委托找上门。
庭院屋檐下,一位老妪正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地,脊背深深地塌下去,宛如再也不堪重负。程俭迈出门打眼望见,赶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搀住她:“老人家,你这是做什么?”
她猛然揪住程俭的衣襟,浑浊的眼珠里,一行热泪直直从满面沟壑间滚落:“救救…救我女儿。”
甘罗平时不顶事儿,这会儿倒机灵地把杌子搬过来了。她数着节奏轻轻拍打老人的手背,如此过了许久,才让她从泣涕中平复下来。
老妪乌青着嘴唇,手指微微战栗,在怀中摸了又摸,掏出一张折迭得极仔细的判书来。程俭仓促间瞥过,疏朗的面容生出几分凝重之色——公文上专用的花押,属于现今的益州太守彭霁。
大魏朝的弊讼之案,一般按照有司级别分层管辖。地方上的民间纠纷,按理应由县一级的官衙受审。除非事涉宗室子弟或中高级品佚的官僚,才可以越过县廷,直接状告到州府处。
看来,此案恐怕十分棘手啊。
不知何时,素商已然踱到了程俭身侧。她的裙裳下摆轻盈地从旁旋过,如同春日的茸羽一般,在和风中柔舞。
她似是无心、又似是关切地问:“程郎,你待如何呢?”
程俭“啪”的一声,将签有太守花押的判书合拢:“那还用说吗,自然是得接下这桩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