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世?子妃给了台阶,车外的侍卫也不?再盘查,朝车厢内的人行了个大?礼。
“实在是这几日宫禁森严,属下谢世?子妃体谅。”
说?罢麻利地放了行。
素音面上的表情却阴晴不?定,走时狠狠地剜了马车一眼,刚才她都把话说?到?了那个份上,没想到?这个小丫头还能三两句圆回来。
又白落得一个贤良大?方的好名?声。
进了内城,是熟悉的狭长宫道,却只?有这一辆马车突兀地行驶着,宫女内侍俱是行色匆匆,一脸凝重。 秦姝意默不?作声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心头的不?妙预感愈发浓烈。
皇城之中这样冷落,只?有一种可能。
坐在权力顶峰的那个人,状况堪忧,否则宫人们?不?会?是这副如丧考妣的神情。
原定的计划之中,又出现了一个变故。
皇帝。
大?周立国时定下的先?例,若帝崩,无论藩王还是太子,皇室宗亲一概不?许入宫,唯恐发生动乱,只?能待在自己的府邸等消息和?圣旨。
否则,就是犯下了逼宫谋反的大?罪。
天下人,上至皇后亲王,下至宫女太监,人人皆可持剑诛之。
还有另一种变故,若高?宗此刻还能撑着亏空的身子,他又真的能放心让百里昀带兵做后援吗?
他们?都知道,无论是这时候从淮扬折返的北狄百里昀,还是仍守在西郊大?营以防动荡的宋顾二人,抑或是固守东宫的太子殿下。
归根结底,都是为了斩杀当年的赵氏余孽。
可是现在还没有人给高?宗呈报证据。
倘若有一丝一毫行差踏错,局势顷刻之间就会?发生逆转,铺天盖地的猜忌与指责会?迎面而来,将他们?这群人活活压死。
既要在高?宗还活着时送上证据,还要在萧承豫举兵之前?将赵氏的旧部收服。
无论筹谋多少年,牵一发而动全身,说?起来也不?过?是一朝一夕之间的事情。
风险就在于,所有人都是在以命搏。
不?止秦姝意和?裴景琛,所有踏入此局中的人这一刻都踩在了刀尖上。
若成,便是天下太平、海晏河清;若不?成,便是生灵涂炭,逼宫谋反。
待她心绪渐渐平稳下来,马车也停在了宫墙下,车外响起素音略显热切的声音。
“前?面还有一截内宫道就到?了,劳世?子妃下马,奴婢带世?子妃过?去。”
少女掀帘,露出一张灿若朝阳的笑脸,“有劳姑姑了。”
话音刚落,人已?经利落地下了车,亦步亦趋地跟在素音身后。
其实不?用素音带路,她自己也能走到?漪兰殿,虽说?前?世?来此的次数不?多,但毕竟是有着一层婆媳的壳子在,何况在梦中,她又走了一遍。
是以现在看来,也并不?生疏,只?是碍于身前?的素音,不?能被她瞧出破绽,这才佯装出第一次来此的生涩模样。
素音走在前?面,替她推开了虚掩着的朱红色宫门。
秦姝意看着眼前?的景象,微怔一瞬,面前?的场景于她在梦中所见一模一样,更甚于连宫里抱着几件绸缎的宫女动作都并不?差别。
然她面上并未显露,依旧含笑跟着殷勤招引的女人。
少女走进殿中,身后的女官却并没跟进来,反手关上了殿门。
听到?脚步声,背对着身的女子并没有着急回头,只?是凝神端详着绣在屏风上的山水图。
连绵不?绝的山峰,嵯峨黛绿的郁郁树丛,天空湛蓝辽阔,云海苍茫,天水一色,云层飘渺。
当真是一幅雅趣盎然的水墨画。
只?是这画上的地方却未署名?。
秦姝意的目光停留一瞬,随即出声打破了沉寂,微微福身行礼道:“姝意拜见婕妤娘娘,娘娘万安。”
似乎思绪刚刚回笼,宁婕妤这才后知后觉地转过?身,满是歉疚的笑意。
“本宫这些日子尚有心事,眼下又犯了出神的老毛病,这才将好不?容易请来的客人晾在此处,实在是失礼。”
少女循声抬眸,看着眼前?的人。
宁婕妤穿了一身水绿色的银线长裙,盈盈不?可一握的腰间束着一条双合四环如意宫绦,云鬓上端端正正地插着一支团凤坠珠钗,白玉般的耳垂上戴着一副玉柳叶耳坠。
一眼望去只?如不?饮尘露的月宫仙子一般,光彩照人,仙姿佚貌。
这样精致烂漫的打扮,全然不?似她往日素静的风格,更不?适宜出现在皇帝卧病在床的时候。
宁婕妤虽口口声声说?自己有心事,却神采奕奕,眉眼含笑,端的是意态风流。
秦姝意眼观鼻鼻观心,当下了然,心事不?过?是一种说?辞,真要论起来只?怕还是一桩大?好事。
不?然她也不?会?这样明晃晃地把笑挂在脸上。
少女恭恭敬敬地垂首,轻声道:“如今将入五月,这几日更是变天变得厉害,娘娘休息不?足,身子骨亏虚也是在所难免。”
话说?的虽俗气,却偏偏滴水不?漏,叫人轻易挑不?出错,既接了宁婕妤的话,又打断了这人接下来的话茬。
秦姝意对自己的回答很是满意。
毕竟她在自己那位嘴巴毒起来能气活三辈祖宗的夫君身边,学?到?最多的东西,其一是装傻。
至于其二么,自然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真话里掺假话,糊弄起人来总是事半功倍。
宁婕妤果然被她这几句话说?得一噎,连脸上的笑意都被冲淡不?少,但她很快调整过?来,面上依旧带着温和?的表情。
“上次世?子入宫述职,本宫听内侍说?,世?子去扬州收盐一行甚是凶险呢?”
单刀直入,真是连寒暄都懒得装。
秦姝意心中轻嗤,脸上适时露出关切的神情,长叹一口气。
“正如娘娘所说?,夫君来回不?知躲过?多少小人的刺杀,右臂上的伤口才将将好全。可真是仰赖菩萨保佑,这才勉强捡回一条命来。”
她避重就轻,只?提刺杀,却字字句句没有涉及到?在花楼里给裴景琛下药的周永。
宁婕妤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只?得收敛不?悦的面色,斟酌着再问。
“世?子虽是奉命收盐,可扬州的盐商已?经在这一行经营多年,又哪里是吃素的呢?如今世?子亲自前?去,常言道:断人财路便如杀人父母,盐商们?又如何能顺服呢?”
秦姝意眸光微闪,露出一副不?解的疑惑神情,沉声开口。
“夫君手持的是当今陛下亲笔所书的圣旨,把盐引收回中央,充裕国库更是一桩造福百姓的好事。于情于理,盐商们?感恩都来不?及,怎会?阻挠呢?”
宁婕妤此时的脸上才露出一丝焦急,正要再问时,却被少女脆声打断,“也不?尽然。”
“世?子妃此言何意?”宁婕妤连忙开口,语调中却含着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慌张。
秦姝意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复又垂眸,姿态十分恭谨,低声解释。
“盐商里也不?全深明大?义,总有那么几个不?信邪,忤逆上意,给世?子添麻烦的。”
她话音戛然而止,又听宁婕妤顺着她的话下意识地追问,“那,那些人呢?”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过?于关切,她又暗暗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平复心绪,才接着开口。
“世?子烈性,这些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想来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只?是听闻世?子成亲以来,一向收敛性情,或许也会?留他们?一命?”
秦姝意轻笑起来,颊边漾出两个小小的梨涡,伸手抚平袖口的褶皱。
“这善心自然也是要分时候的,譬如别人都把刀架到?了人脖子上,我们?总不?好再说?着留他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好话。”
她的目光停在宁婕妤身上,不?躲不?闪,面色沉静从容,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小事。
“至于如何处置,那都是夫君自己的主意。”
宁婕妤撞了个软钉子,眸中神色晦暗不?明,听眼前?人的话音,却隐隐觉得不?妙。
没等她细想,秦姝意又疑惑地开口问道:“娘娘身边的素音姑姑唤我来时,说?家母和?卢大?小姐也应邀来了漪兰殿,怎么不?见她们?的踪影?”
宁婕妤一怔,顺手拿过?桌上的轻萝菱扇,缓缓摇着,一双水润的眸子眯了眯。
“令母和?卢大?小姐等人确实是在这儿待了一段时间,不?过?来的快去的也快,本宫与她们?也不?过?闲聊几句,就各自分开了。”
说?罢她又转头看向漠然坐着的少女,含笑打趣道:“倒是世?子妃来的晚些,也没赶巧,一个人孤零零地同我这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叙话。”
话里话外倒隐隐显露出几分埋怨的意思。
秦姝意打量着四周,心中也有了几分猜测,反而安定下来。
只?怕那素音姑姑也是诓骗自己过?来,拿着母亲和?凝姐姐做由头,如今看宁婕妤的反应,实则她们?都安然无恙地待在府中。
既如此,那就是一件好事。
她抬眸瞥了一眼殿外的天色,站起身行礼道:“时辰已?晚,娘娘如今身子不?适,姝意不?便叨扰,先?告辞了。”
宁婕妤摇扇的玉手一顿,半嗔半笑地说?:“世?子妃这才坐了还没一柱香的功夫,算不?得晚。若真要走,也请让本宫尽尽这地主之谊。” 说?罢,她径直上前?,不?由分说?地为少女倒了一杯茶,推到?面前?。
秦姝意望着那杯水纹荡漾的清茶,眉梢微挑,正要婉拒,却被眼前?人一语打断。
“世?子妃是怕本宫下毒吗?”
话音刚落,宁婕妤又为自己倒了同一杯茶,一饮而尽,眸中带着催促的神色。
秦姝意看着她的动作,却没有着急示好,而是望着那杯茶,依旧推辞。
“姝意现下不?渴,唯恐喝了娘娘的茶,也是牛嚼牡丹,白费了这样的好东西。”
宁婕妤的眼中浮现出探究的神色,看着眼前?人的表情愈发不?分明,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洇灭。
良久,她侧了侧身,只?留下半张清秀婉致的侧脸,伸手抚了抚云鬓上的团凤坠珠钗。
“原以为秦姑娘是个爽快人,没想到?也是这般冥顽不?灵之人,喝下这茶,本宫看在承豫的面子上,自然不?会?为难于你?。”
宁婕妤复又转头看她,笑道:“若是世?子妃不?领本宫这份难得的情,那就休怪本宫手上多一笔杀孽了。” 秦姝意的心猛地一沉,现在眼前?的人分明还不?知道她的底细,不?知为何竟直接动了杀心,倒确实在她意料之外。
她虽不?想做被宁婕妤拿来要挟世?子和?父兄的砝码,可是形势逼人,她却首先?得留下一条命。
毕竟倘若裴景琛不?醒,唯一知道所有真相的人,就是她自己。
所以她得活着,可活下来就势必要喝掉这杯来路不?明的茶,环环相扣,这是真正进退两难的局。
不?过?思忖一瞬,秦姝意笑了笑,主动端起茶杯,朝着面前?的女子一敬,仰脖喝了下去。
“既是娘娘怜悯之心,姝意岂有不?从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