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是用户调研吗?”珀瑟耸耸肩,“我还没有体验过它。不过如果我体验过就没办法给你们评价了,所以,是的,我很向往它。这个答案怎么样?”
“这不是用户调研。”
珀瑟看他的眼神发生了变化。
她像是发现了一个有趣的新玩具,漫不经心的神气消散了大半,几乎是兴致勃勃地问:“这是你自己想问的,是不是?”
没什么值得否认。艾伯特点了点头,“是。”
编程组的任务,或者说整个规划部门的任务就是设计出让人向往的世界,这也是协议最重要的一部分。他们要虚构天堂。就像旧时代的教徒,信徒们会日复一日祈祷,忏悔,恪守艰苦枯燥的信条,只为了死后能进入天堂。在天堂里,他们无病无痛,远离尘世的喧嚣烦扰。
珀瑟笑了起来。
她笑的时候一侧脸颊会出现一点小小的凹陷,这也是地球人的特征之一,艾伯特没有在地球以外的人类身上看到过这种现象。
“好吧,我回答你。”
她对他勾了勾手指,艾伯特记得这是示意对方靠近的手势,便撑住床边微微凑过去。
“我很喜欢它,但是就算没有这个诱惑,我也不会选择‘永恒’的。”
“你不相信未来吗?”艾伯特想起人们反对永生计划最常见的理由。
“怎么样算相信?”珀瑟眨了眨眼睛,“它可能更坏,也可能更好。但无论如何,我总不会厌恶它。”
“我恐怕不理解。”
珀瑟又一次笑了。
“很简单,”她说,“就像你们说的,这是个人选择。”
[3]
“委员会希望等结束后能尽快剪辑出电影——传记片,最好是商业片——方便配合后期宣传,尽快让所有人认识到安乐死法案的长远意义和积极影响……”
“见鬼,你有没有告诉他们不可能?”
“抱歉,我不明白?等结束时你们会有一个人的全部人生作为素材,难道这不够剪辑出几部电影吗?”
“正常情况下当然可以,但你们需要的不只是电影,不是吗?你们需要的是广告,需要的是压榨出她的价值,补偿你们的资金投入,需要让人们接受,或者说渴望,这样他们才不会去追求他妈的永恒。但正常来讲一个人的一生不可能像电影一样高潮迭起——电影为什么精彩,因为它的剧情都是编剧写出来的!电影?可以。但宣传效果?哈,就算背景世界也不是毫无亮点,那也是几个世纪以前的事,观众早就不吃这一套了。”
“那就把它当做电影编剧。”
“你当然……嘿,等等。我需要再确认一下你的意思。你能代表委员会吗?”
“Alas……忘记他们,他们只关心影响。既然你们能编写基础设定,那就把剧情也写好,至少把主线设计出来。”
“协议规定我们不能干涉申请者的自我意愿……”
“我们没干涉。你不明白吗?每个选择都是她做出的,没有人操控她。她只是在抗争命运。”
安乐死算不算犯罪?
这样的争议从“安乐死”这个概念诞生以来每天都在持续,人们争论这项行为到底是仁慈与温柔,还是剥夺与冷酷。如果病人无法忍受身体的衰败和痛苦而选择安乐死,他是否是个逃避现实的自杀者?是否辜负了亲友的爱?
在地球时代只有在极少国家安乐死是合法的,但法律意义上它仍旧是一种犯罪,只是在满足多项条件的情况下医生不会被起诉。直到地球时代结束,有关安乐死的争议依然从未停歇。
但对于这个时代而言,安乐死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永生”计划开展半世纪后,它作为社会永恒化的解决方案,正式被提上台面。
艾伯特带着花进门时,珀瑟正在睡觉。
她的身体已经被病变折磨得极其虚弱,现有的治疗手段让她看上去只是比正常人消瘦苍白许多,但各项数据清晰地显示了她的情况有多糟糕。
一天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她都处于半昏迷的睡眠中,清醒的时候也没有什么精神,就算艾伯特不拒绝和她聊天取悦她,她也没有感到无聊的精力。无聊是健康的人才可以拥有的任性。
难以想象的是,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了两年。在她申请安乐死时,委员会指定了多名权威医师对她的心理状态进行了评估,确认她的想法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个人选择,当时医师出具的报告现在就有一份躺在艾伯特的个人终端里。
而艾伯特不愿提及的是,珀瑟的申请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委员会的焦头烂额。
普通人会如何选择不言而喻:当你知道你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点,但只要选择接受冰冻,就等于获得了一张未来的通行证,可以抓住了极其微弱的希望。哪怕需要为此支付一笔难以想象的金钱,希望也永远值得去憧憬。
然而,每一次永恒都意味着一笔为期漫长的资源支出,而更多的人会为了生存下去不择手段。这场动荡波及的并不只是生命进入倒计时的人群,永生的客户数量从零达到千万只用了一年,与之相对的是此后半个世纪逐年飙升的犯罪率。
珀瑟睡得很沉,艾伯特把花放在她的枕边,一缕黑发不经意碰到了他的手。
他停下动作,看着那缕黑发,像是在看惊吓匣里突然弹出的小怪物。
快到黄昏时,珀瑟终于苏醒。
“早安。”她边说边不停地眨点清醒。
“早安。”艾伯特说。
他放下手中的书,手掌轻轻盖在珀瑟的眼睛上,“你可以闭上眼睛和我说话。”
“好啊。”珀瑟顺从地回答,眼睫在他的掌心下颤动。
艾伯特见过许多濒临死亡的人,他们中很多喜怒无常更甚大众印象里的地球人,不过珀瑟不属于他们中的一员。她大部分时候很任性,但是并不让他讨厌。
“今天是什么书?”被他遮住视线之前,珀瑟瞥见他带了书。
她一直对这件事很好奇。不同于地球,中央星上的植物并不适合制作纸浆,导致现有的纸质书几乎都是具有极高历史价值的文物。但艾伯特每次来看她都会带一本不同的书。
以往艾伯特会说一些深奥的专业名词打消珀瑟的好奇,但今天,他沉默了几秒,说:“绿山墙的安妮。”
珀瑟的眼珠动了动。
“真的?你会看地球上的书?”她感兴趣地从指缝里端详他,“Hmm,你看起来不像会看童书的类型。中央星上有绿色的植物吗?”
“少数地区有。”艾伯特说,“你的资料里说这是你喜欢的书之一。”
“那你是要读给我听吗?”她故意用甜腻可爱的嗓音细细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