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定下来后,菱月不禁又为刚才一时的心慌感到好笑。
老太太左不过是让她去泡个茶。
这梅花雪原是菱月专门采来孝敬老太太的,老太太命她亲手泡了来喝,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梅花雪并不易得,老太太轻易不会动用。
这样风雅的东西,总得派个什么用场。
按照惯例,要么是有客人来,要么是老太太喜爱之人,老太太才会让拿出来和人共饮。
七爷这趟出使远番,一去就是一年多。
好容易回家来了,老太太拿出梅花雪来和疼爱的亲孙共享,可有什么。
菱月一手托着茶盘,另一只手掀开软帘,进了暖阁。
这时候,她心里已平静下来。
她不会因为自己有几分姿色,就觉着别人一定对她有什么想法。
刚才还不是让红药那妮子给闹的。
暖阁里烧着地龙,暖意融融。
屋子里铺着花开富贵图样的地毯,入目是一架八扇的花梨木的梅花围屏。
围屏后头是一架透雕寿字图样的金丝楠木罗汉床。
罗汉床中间设着案几,左右铺着软垫,老太太和顾七爷隔着案几相对而坐,是一副促膝交谈的亲近姿态。
相比堂屋的满堂家具、富丽堂皇,暖阁的摆设和氛围要轻松随意许多。
老太太只留了一个蔡妈妈在屋里伺候,这也是个老太太跟前伺候的老人了,算是看着顾七爷长大的。
顾七爷身后也只有一个丫鬟服侍。
比起顾府主子们惯常的满屋子丫鬟婆子的富贵排场,人少一点,更显出几分亲近和温馨来。
这也是顾七爷性格冷清的缘故。
虽说生在锦绣堆里,这位爷秉性却并不爱一堆人围着伺候的排场。
七爷虽说从小是跟在老太太身边长大的,性格上却跟喜热闹爱说话的老太太很是不同。
为此,但凡七爷过来,老太太身边便不多留人,把丫鬟婆子们都打发去旁边的耳房里听用。
菱月伺候老太太多年,这里头的规矩没有不知道的。
因此,和平日里在老太太面前的轻松随意不一样,菱月眼下是一句话也不多说,一步路也不多走。
从进入正房的那一刻起,菱月便按着规矩,低头敛目的,小步上前上茶。
“老太太请喝茶。”
“七爷请喝茶。”
茶盏连着茶托,分别放在案几两端,便人取用。
正当此时,忽听老太太笑道:“是你最喜欢的大红袍。用新化开的梅花雪泡的,一般人我可舍不得用这个。你快尝尝好不好喝。”
顾七爷掀开茶盖,热气淼淼,茶香扑鼻。
是一种清冽的茶香气。
便是一般的泉水,都泡不出这样清冽的味道来。
顾七爷尝了一口,赞道:“确实是难得的好茶。”
老太太笑道:“泡茶的水是这个丫头孝敬我的。头几日下雪,这丫头知道我爱喝茶,自个儿一声不吭就跑去采了一坛子梅花雪。要我说,论起孝心,这丫头倒比你这个亲孙子还强些。”
这厢菱月上过茶,本是要顺势退下的。
不想老太太指着她说起话来,现在要是就走,未免没规没矩,菱月只得先站在一旁。
一手垂着空茶盘,眼观鼻鼻观心,全当自己是个木头桩子。
顾七爷道:“祖母这样说,实在让孙儿无地自容。不如这样,等下次下大雪,我也给祖母采梅花雪去。”
一旁陪着的蔡妈妈先噗呲一声笑起来。
这话自然是玩笑,顾七爷是主子,是爷们,府上一堆的下人,这样的活哪里轮得到他来做。
老太太也给逗乐了,乐完了才道:“你少拿话堵我。谁让你去采什么梅花雪了。倒是我们菱丫头,这孝心真是难得的。她既然替你尽了孝,你看着赏她一些什么,也算是你的孝心了。”
听见老太太这样说,顾七爷视线一转,目光落到菱月身上。
菱月能感觉得到,自她进入正房,顾七爷这是头一次拿正眼看她。
菱月的一颗心,急促地跳动起来。
老太太要选个丫鬟,送去服侍七爷。
这事已是无人不知。
顾七爷来了,老太太让她泡茶给顾七爷喝。
菱月本不愿意过度解读这件事。
可是现在,事情已经渐趋明朗了。
菱月镇日里同老太太在一处,老太太要赏她,什么时候不能赏。
偏要等顾七爷来了,让顾七爷赏她。
让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男主子赏她。
只怕等顾七爷的赏下来了,一切也就落定了。
菱月原是低头敛目站在一旁的,顾七爷此时此刻是什么表情,菱月看不见,这种时刻,更不敢抬头去看。
但是她能感觉到顾七爷的目光此刻落在她身上,一时间,菱月只觉得那目光有如实质。
不等顾七爷开口,菱月先上前一步,对着老太太就行了全礼。
“老太太言重了。奴婢原是老太太的人,孝敬老太太是奴婢应尽的本分。奴婢不敢要老太太的赏赐,更不敢要七爷的赏赐。”
菱月告完礼,便起身重新退到一旁。
心里祈望着能把眼前这一茬揭过去。
虽说她心里清楚,老太太既然动了这个念头,便是眼前暂时糊弄过去了,后头只怕也不好打发。
但是眼下火烧眉毛,只能先顾眼前。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老太太没成想菱月会忽然站出来说话。
听她说完老太太笑起来,对顾七爷说道:“看我们菱丫头多老实的孩子,可怜见的。小七,要不要赏这丫头,你发个话。”
菱月的指望落了空,只觉得一颗心狠狠地沉了下去。
她一只手还拿了茶盘,另外一只空手此刻掩在袖子里,攥得紧紧的。
她重又低了头,敛住脸上的表情,不让任何人看出端倪。
哪怕事情朝着她最不愿意的方向发展,她也只能事后再想法子,而不是现在就跳出来,没规没矩地顶撞主子。
何况一切并没有明言。
老太太让顾七爷发话。
连蔡妈妈都屏息以待。
屋内一时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在这种默而不宣的微妙氛围里,顾七爷开口了。
他声线冷清,菱月低着头,听见他的声音:“这个丫头有孝心,服侍祖母周到,祖母又喜欢,自然该赏。”
不待众人反应,又道:“便赏这个丫头十两银子吧。晴叶,你记着这个事。”
晴叶,也就是站在顾七爷身后服侍的那个丫鬟,她原是顾七爷身边的大丫鬟,此刻听见主子发话,忙答应一声。
老太太和蔡妈妈对视一眼,
没成想话说到这个份上,顾七赏是赏了,却是赏的银子。
按老太太的意思,顾七不拘赏个什么物件下来,玉也好,荷包也罢,哪怕是个手炉呢。
这就算是个信物,这个赏到了菱丫头的手里,事情就算是定下来了。
偏偏顾七赏的是银子。
顾七是主,菱丫头是奴。
主子给奴婢赏钱,这就谈不到男女上头,而是上对下的一种打赏罢了。
都是赏,内里的含义却完全不同。
这里头的道理,老太太明白,蔡妈妈明白,菱月又焉能不明白。
菱月刚刚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不想忽然之间,柳暗花明。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菱月的心情那叫一个大起大落,一颗心在腔子里那叫一个砰砰直跳。
忽听老太太笑道:“菱丫头是不是高兴得傻了,连谢赏都不知道了。”
菱月如梦初醒。
她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这才稳稳当当地上前。
“奴婢谢七爷赏。”
这一声谢,菱月道得真心实意。
谢过赏,菱月顺势便告退了。
掀开软帘从暖阁里出来,又走出和暖阁相连的屋子,到了外头,一阵寒意袭来,菱月冷得缩了一下,这才惊觉就刚才暖阁那几句话的工夫,身上竟然出了一身细汗。
刚刚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想要心情一下子完全平复下来是不可能的。
老太太那里一时片刻也使不着人,菱月紧走几步回到下处,也好独自一人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