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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末天寒。
    都说瑞雪兆丰年,今年应天的雪比往年大。
    一连好几天大雪,到处是积雪,雾凇沆砀,放眼看去,满世洁白。
    到除夕这天,天才亮,就能听见远近不断有零星几声爆竹响。
    北边吃了一场大败仗,朝野内外一片沉寂。
    但年还是要过的。
    街上行人三三两两,雪地车辙深重,几个才留头的男孩在街边玩爆竹,欢笑声是雪日里仅有的暖色。
    午后雪停了一会儿,高献芝上街,买了一捧梅枝和先柳,梅枝清瘦,先柳绿薄,在他怀里卧着,如同神仙法器。
    他走走停停,最终驻足在桥堍上。
    四下寒冷,左右是凝结成冰的镜湖,他掠过雪色,远远看着对岸一家三口。
    女童不过两三岁,粉团子一个,爹娘牵着,在踩雪玩。
    高献芝望着,直到三人逐渐远去。
    一串爆竹声响起,沉寂过后,空气里飘来浓重的硝石气,一张吹干的黄纸突然从眼前拂过,被他擒住。
    是官府告榜上的告示。
    他在告示里见到几个兵败被斩的熟悉名字。
    将告示迭好,放进袖中,高献芝独自走回双井巷。
    这次没有停在自家门前,往前走了几步,到陈伯劳买下的院子前叩了叩门,只一下。
    门上桃符是新的,颜色鲜艳。
    来应门的是崔旭,手上拿着逗猫的东西。
    两人相对颔首,没说别的。
    院子里积了厚厚的雪,翠宝取酒回来便开始堆雪玩,陈伯劳体弱,只能坐在屋里眼馋,把大了足足一圈,毛茸茸的猫抱在怀里,脖子伸得老长。
    高献芝进院时,正听见他在喊:“伯劳把酒热好了,妻主再喝口酒,歇会吧。”
    妻主。
    陈伯劳总这样称翠宝。
    听多了,有时崔旭和郑克寒也会被带进沟里。
    唯独他,妻字吐不出口。
    见他回来,翠宝从雪地里站起来,拍拍手,接过他怀里的柳枝,招呼他一块进去喝酒,去去寒气。
    她走了几步,发现他没跟上来,笑着催促:“走啊,喝酒去。今日是除夕,喝过椒柏酒,来年长寿康健。”
    她一笑,高献芝也笑。
    心里阴霾大扫,应了声好。
    椒柏酒是泡过花椒叶、柏叶的酒水。
    家家户户过年都喝这个。
    她用师父改良过方子,才倾酒注子,便是一股淡淡酒香,带着清芳气味。
    翠宝给每个人都满了大大一盏。
    正屋被妆点一新,披红挂绿的,烧着暖炭。
    陈伯劳恨不得把应年应景的东西全都搬来,塞满整个屋子。长这么大,头一回离开扬州在外过年,他觉得新奇好玩,还能和翠宝在一块守岁,喝她酿的酒,简直像在做梦。
    老早就盼着今日。
    而崔旭一个人孤寡多年,往年过节要么一个人在衙门职守,要么买些熟肉热酒,对付一顿。年节团圆,伯母家中也会来人,他从小丧父丧母,闲言碎语,都道他命硬克六亲,过去这么久也谈不上记恨,只是并不想出现在那里,打扰他人美满团圆。
    喝上迟到多年的椒柏酒,他才知道,原来过年的年酒是这种滋味。
    崔旭低着头,满饮了一杯。
    尤觉不足,一连饮尽三杯。
    高献芝插好梅柳回到桌边,也将翠宝满的酒喝尽。
    几人围坐在一起,翠宝剥个半冻的橘子丢进嘴里,冷凉的甜汁瞬间浸透口腔,把她冷得直缩脖子,又大呼过瘾。
    整间屋子都是她的笑声。
    春风拂面一样温煦。
    入夜后,按约定的时辰,郑克寒冒着风雪前来。
    满街是爆竹红纸。
    陌生的小院,灯火通明,满满当当一桌齐整酒菜,椒柏酒、五辛盘摆在正中央,老远就闻到熟悉的炉焙鸡香味。
    从前师父逢年过节必烧炉焙鸡给他们吃。
    翠宝正在屋檐下捣鼓大大小小各色烟花,他来的时候,她刚点了一个,滋啦啦地在地上打旋,银亮的焰火照亮她的眉眼,明晃晃的,清澈又温暖。看见她,郑克寒只觉心热,要是没有边上三个碍眼的家伙,那就更好了。
    “妻主,这个又叫什么名字?”
    “这叫蹿地老鼠。”
    陈伯劳一听,哈哈大笑,蹲下身也去挑烟花来放。
    高献芝抱着猫站在廊柱后,这猫和郑克寒八字不合,一见他就刺毛,偏偏名叫小翠宝,和大的那个别无二致,见他就耍滑呲牙。
    至于崔旭,郑克寒在忠叔那里见过几次,不算熟络,只能勉强井水不犯河水。正拿着线香,供翠宝他们取用点火信。
    大年节的,师妹高兴,他也不想扫兴。
    五人一猫,围坐吃锅吃酒。
    风消焰蜡,夜色渐浓。
    两坛椒柏酒喝干净,屋外飘起一段段雪沫。
    陈伯劳最先趴下,他喝醉了,呜呜咽咽地抽鼻子,把高献芝错认成翠宝,抱着他的腰肢,嘤嘤哭问:“妻主何时娶我,呜呜呜,总之那个黑炭不能占到我前头去!”
    “你喝醉了。”
    高献芝将人扶起来。
    陈伯劳怔怔看他,摇摇晃晃地辨认,哼的一笑,歪倒在桌上:“大哥是你啊,你好心计。妻主问新年所愿,偏你说山河无恙,把我们几个衬得像个傻子!呜呜呜呜!妻主呢,妻主上哪里去了?”
    他呜呜着,歪倒靠上崔旭臂膀。
    没几下,睡了过去。
    崔旭也醉了。
    他喝醉反而更沉默,一手撑着眉心,闭着眼,背脊挺得笔直。要不是被陈伯劳靠上时掀了掀眼皮,又沉沉合上,大概没人能看出他是醉了,更像在假寐。
    这样看来,满桌郑克寒酒量最好。
    见两人彻底醉过去,才扶起翠宝问她,几时给阉狗接阳物。
    翠宝醉着,眼皮无力,看看高献芝,唇瓣翕动半晌,才说出上元后。郑克寒当即老调常谈道:“拿到解药,解去身上的毒,你跟我走。”
    “去哪里?”翠宝捂住心口,压下一个酒嗝,“师父的仇,师兄不报了吗?”
    高献芝忙将软塌塌的她扶住。
    郑克寒盯着那只白玉一样漂亮的大掌,不甚客气降之挥开,自己接住翠宝。
    “师父的仇要报,你的性命也要保,你留在阉狗身边一日,我一日不能安心。”
    翠宝迷瞪瞪的,睫毛簌簌抖动,“师兄?”
    “你说。”
    “你怎么没醉,你是不是没喝我的酒?”
    “喝了。”
    高献芝默默立在一旁,低声道:“我去煮些醒酒汤来。”
    被师兄按在怀里的翠宝听见他的声音,顿顿回眸,冲他笑。
    这是醉深了,话也说不出来,明日起来要闹头疼的。高献芝收拾过桌上的残羹冷炙,接着抱起睡着的小猫,回自家生火煮汤。
    等他端来醒酒汤时,发现郑克寒也醉倒在桌上,呼吸粗重。
    他卸去沾染风雪的毡笠,将提篮提进屋里,先倒一碗给翠宝。
    “翠翠,喝一碗,明日酒醒好受一些。”
    他在她手边矮下身来,轻摇她。
    翠宝睁开眼,被他伺候着喝完一碗,温温暖暖,放了甘草,还有些回甘。她揉揉醉眼,看着满桌倒下的人,嘟囔抱怨怎么都醉了,还没说祝愿的话。
    说罢,重新满上两杯椒柏酒。
    “高献芝,你陪我再喝一杯吧,最后一杯。”翠宝软软笑着,“辞旧迎新,祝你长寿康健。”
    高献芝提杯,杯中酒色轻黄,如同一层美丽脆弱的釉色,溶在里面。
    祝她什么好呢。
    他突然变得万分贪心。
    想要将天下的好话一一说尽,那么说尽一个长夜也说不完。
    “祝你……事事如愿。”
    他眼中有些水色,眼神温柔,安静地望着她。
    没有流泪,一旁高烧的红烛却垂下一横滚烫的红蜡,凝在烛身。
    “长寿康健,事事如愿,真好。”翠宝喃喃着,将杯沿贴到唇边,高献芝见她在等,便也对上唇,仰头饮尽。
    “我们回去。”翠宝道。
    “好。外头下雪了,风大,披上斗篷再走,你等我。”
    他说着放下酒杯,转身去摘屏风上她的斗篷,丝毫没有留意到,翠宝手里酒其实还是满的。
    两人回到自家小院。
    院子里的枇杷树光秃秃,覆盖重雪,几条细枝承受不住,咔的断下。
    高献芝一路搀扶翠宝,将醉酒的她扶回房中,在被褥里安置好她,才去取炭来烧。炭火在铜盆里渐燃,他一面拨炭,一面看小猫在桌下的棉窝里团成一团,睡得很稳。看着看着,不知怎么,头有些昏沉。
    他从凳上起身,前去查看窗缝。
    窗开着,内外通气,这就奇了,正自疑地压额角缓解,忽听见手边传来翠宝的询问。
    “高献芝,你昏不昏?”
    本以为她睡了,不想还醒着。
    他回头,见她拥着褥子,已经坐起来。
    “不妨事,你睡吧,等你睡下我再回屋。”
    “我掺了些迷药,在你酒里。”翠宝揭开褥子,下床走到他面前,“药性发作,难免头昏,把手给我,我扶你到床上坐。”
    高献芝已然稳不住身形,一手扶住窗沿,勉强支撑,惊异万分地看她,满眼写着为什么。
    她没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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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椒柏酒:《明宫史》元日宫人要“饮椒柏酒,吃水点心”。
    五辛盘:凉菜,葱、蒜、韭菜、芸薹、胡荽拼成一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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