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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止是长生堂,我家在苏杭的几家药铺早在三个月前就被逼着给九千岁上了不少孝敬。爹娘还纳闷,往年九千岁只要钱,今年要这些补药做什么?后来我娘托人打听,才知道神医东方明的弟子要为九千岁接……总之是让他重做男人。”
    陈伯劳收住话,两眼盯着翠宝放闪,“小时候东方谷主还抱过我呢!妻主,可见你与伯劳是天定的缘分,快刀也斩不断。”
    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又咳一阵。
    翠宝沉吟,等他咳停,喘过气才回头问道:“除了先前和我说的那几样,他们还收了哪些药?”
    “今年辽参紧俏,通通被九千岁的人收个干净,这回来向咱们讨孝敬,参好办,我爹养了一批撅参的能人,单子上的数目凑一凑还是有的。”
    陈伯劳道,“难在几味有奇效的止血药,往年他们收的就多,不许我们私卖,贱价买去说是送去军中。而今这些草药,一斤比我身上大毛还贵,偏偏讨这些孝敬,简直想逼死人。  我娘有位在军中随医的老朋友,姓骆,妻主既是东方谷主弟子,也许认识他。”
    “你是说我师叔。”
    “嗯!”陈伯劳悄悄贴紧她,“本想问问骆叔叔,军中富余不富,草药不能陈年,发霉的根本用不了。要是能挪些,我娘愿意出高价买,多的钱就当充为军需,来年药圃收成再往军中送新的,哪知道军中早在去岁就缺草药缺得厉害。不单我家,好几个药行行首也凑不出孝敬。好在没过多久,九千岁的人说,不必我们这群不顶事的废物。”
    说话间,不忘把两个面人放在翠宝的砚台边。
    “妻主,九千岁真是你义父吗?”
    “是。”
    “那伯劳从此少骂他两句。”
    他小声咕哝,翠宝好笑道:“你既听到知道,还和我说这些,就不怕我给义父做耳报神?”
    “咳咳咳……天下谁不怕九千岁。”
    陈伯劳蹙眉,“怕归怕,但二叔说,做人夫婿,以心相托,方显可贵。伯劳不会隐瞒你,心里如何想的,嘴上就如何说。妻主疼疼我,我这些闲话,千万别往九千岁面前说。”
    听他咳嗽不止,翠宝取药给他吞服。
    “不问是什么,让你吞你就吞?”
    “甜滋滋的,挺好吃。妻主给的,哪怕毒药我也吃。”他满眼赤诚。
    翠宝点点头:“是毒药,解毒方子日后给你,先前听到的话不许往外透露一个字。”
    日后?
    仿佛听到什么难得又美好的许诺,陈伯劳一把抱住翠宝胳膊,整个人挨紧了她,“不说不说,死也不说,伯劳知道其中利害,妻主放心。”
    翠宝由他抱着,眼睫覆下,盖住眸子里的一段冷霜。
    *
    冬雪覆盖,草场白茫茫一片。
    棚子下的草垛像几座小山包。
    翠宝坐在边上烤火,一边看忠叔给马修蹄子,一边将前日发生的事告诉他。
    “我猜那些止血草药最终还是从军中抽调。”
    陈伯劳说的不错,止血草药稀少价高。早几年冯大用着人在各地贱买贱收,积囤起来,物少自然价贵,等到军中需要,他的人再与朝廷买卖,高价卖出。
    如此一来,国库通私库。
    神不知鬼不觉,数不清的银子流进了冯大用的口袋。
    这不过是九千岁敛财的手段之一。
    军中最不能缺的除了粮草,就是用来治疗箭疮,止血止痛的药。
    而今她要为冯公公动刀,他的人四处收药,向各地讨要孝敬,这并不是个好兆头。
    要不是买去囤积的草药没有得到妥善处置,腐败不可用,何必各地搜罗新的?
    “撑不死他,眼下北边开战,上战场拼命的连口止血药都喝不上,阉狗倒是金山银山,吃香喝辣。他娘的。”
    忠叔搁下马蹄,握平铲的手臂一绷,铲头当即嵌入木桩,嗡嗡乱颤。
    “阉狗天良丧尽,在南直隶编收三百个年纪不过十五的小姑娘,放在应天养着泡枣,这件脏事我本不想告诉你。但你托我查探的事,不能不给你个说法。”
    所谓泡枣,是把大枣塞进女子牝户,浸泡后食用的荒谬做法。
    也称牝甘。
    传言吃了可以阴阳调和,延年益寿,其实只是无稽之谈。
    来往驿站收信送信,翠宝发现一处可疑所在,月前托忠叔暗中查探,没想到竟是这样。
    三百人。
    不过十五。
    翠宝默了默。
    她的脉案太医院看过,下刀当日用的药也不经她手。
    冯大用行事谨慎,对她仍然有所提防。
    她仰头看天,静静出神。
    手边是她誊录的新一批医书药方,今日来,想请忠叔送去边地师叔手上。
    最上头压着师父手稿,她很爱惜,裁布做了皮,原本要带回去的。
    想了想,还是递了出去。
    一听是东方明手稿,粗糙的汉子愣了半晌,转身出去,在棚子外头打水洗手,又拿巾子擦干,这才折回来。
    还是没敢去拿,只是翻了一页。
    好丑的字。
    清风明月一样的人,怎么就一手狗臭屁的字。
    汉子心里好笑,脸上神色柔和不少。
    “你师父心眼可比马蜂窝,你也不少,说吧,要什么?”
    翠宝但笑,伸出三根手指来。
    忠叔哪里不明白,她这是惦记上别馆里三百个用来泡枣的小姑娘了。
    见忠叔犹豫,翠宝将师父手稿默默收回包袱里。
    没等扎口,便听见有人在喊别。
    忠叔道:“看门护院的好对付,怕只怕后患。”
    “等年后吧,那时候好动手。”
    “挑年后是有什么说法?”
    翠宝捧上手稿,笑道:“年后风雪停了,忠叔您也好办事。”
    “知道了,狐狸崽子。打蛇打七寸,你随你师父,满肚子鬼心眼。”
    忠叔没能堪破她话里的深意,以为她真担心天冷。笑骂她一句,小心地接过东方明的手稿,问她还有什么打算。
    她的打算没有能说的。
    翠宝只好说起崔旭。
    忠叔坦言从前见过崔旭,而今也想收个资质好的弟子,往后领着他往锦衣卫这条路上去。说到最后,坐上长椅另一头,问道:“你俩几时结的仇?险些没让你毒成个哑巴。”
    翠宝忙打哈哈。
    给师兄换过药,她没有久留,赶回城中时近午时。
    黑风黄风刮着,一阵比一阵刺骨。
    翠宝走进巷口,正见险些没让她毒成哑巴的人立在家门口。男人身形俊伟,眉眼刚毅,风雪落在他身上,像是用水洗刀刃,越洗越寒,越洗越亮。
    “崔大哥。”
    她开口叫人。
    崔旭敏锐,在她进巷子前就听出是她回来了,脸是冷的,心是热的。
    他上前,把东西塞进她手里。
    “婉儿养的猫爱玩这个,我也做了个,给你的猫玩。”他看了她一眼,说道,“这就走。”
    塞进手里的东西有些像拂尘,持握的地方塞棉花缝了细布,拿着不冷手,顶上是开花的布条,中间缀着颗铃铛,一晃就响。
    还有一件比巴掌大点的小绒袄,一看就是给猫穿的,针脚细密,比她针线还好。
    翠宝呆了呆,扭过身,把人喊住。
    “崔大哥,不进去喝口热茶么?”
    崔旭想了想,摇头:“衙门还有公务。”
    他穿着常服,腰上挂着应天衙门捕快腰牌,大概快要点卯上值,翠宝点点头,不再留他。
    然而崔旭没走。
    隔着数十步,远远地看着她。
    “那几个小贼正在狱里候审,婉儿让我告诉你一声。”
    翠宝点头。
    “她要我谢你。”
    翠宝说不谢。
    崔旭咽了咽喉咙,停顿半晌,又道:“婉儿要我告诉你,何时闲了,上家里来,她收着好面果,想和你一块喝茶吃果子。”
    翠宝说好。
    崔旭没话了,崔婉儿只说了这几句,知道自己该走,偏偏脚下灌铅一般挪不动。
    两人静静看着。
    翠宝晃了晃手里的逗猫棒子,铃铛叮叮直响,崔旭不觉迈开双腿,像是听见逗弄的猫,摇摇尾巴,找主人家去了。
    他走到她面前,低头看她。
    “喜欢吗?”
    不知她去了哪里,一身清凉雪气,脸吹红得红扑扑,娇娇的,很是动人。
    “又能拿贼,又能缝补,崔大哥的手真巧。”
    翠宝是真心夸他。
    针线活很磨人,不是谁都能做这么细腻。
    一句话说到崔旭心口发烫,忍不住用掌心贴她被风刮红的面颊。
    温到有些烫的热度从他干燥粗糙的手心传来,其实很舒服。
    “没有你说的这么好。我爹娘走的早,烧柴做饭,洗衣缝补从小做到大,会个一二而已。要是你…的猫喜欢,我再多做几个来。”
    崔旭收回手之前,抚了抚她鬓角。
    温热突然抽离,风吹在脸上更冷了。
    翠宝抬起眼眸,崔旭立在面前,低头看着她,颇为无奈地叹口气,问道:“你在为冯公公做事?”
    “是。”
    “和你师兄暂且别见。”
    翠宝转了转眼珠,没答话。
    崔旭点到为止,没有继续说下去,他道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直勾勾望着她。
    “等等,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以为他还有要紧的话说,谁知道是这么一句怪话。
    刘婵这个名字她不想再从他嘴里听见,于是顺着他古怪的发问回答道:“翠宝,翠鸟的翠,牛宝的宝。”
    崔旭微笑,点了点头。
    “好,我记住了。”
    当年京城街头,她坐上刘家马车走远,他没有胆量去追。
    时隔多年,他不再是当初那个语拙羞赧,没有胆量去追马车的崔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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