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色的包厢垂拢着暗青的纱,入门处对称的松木案几上,各自摆放着一盏铜制的十二连枝灯。每根横枝上悬雕着一只尾向内、头向外的凤鸟,枝顶设灯盘,盘中竖灯钎。幽幽烛火,异馥袅袅。
邵文津跟在邵父身后拐入展厅,抬头便见几个香港商人迎上来。
细眼打量,可不就是代理沙子水泥的老黄、建造深圳港的老刘还有承办高速的老胡嘛。
他们前脚来内陆开会,戴大人的女儿戴琳琳后脚就办画展。
戴琳琳把画展开在餐厅,不伦不类的。但是也颇合邵文津的心意,毕竟能立马吃饭的地方就是好地方,估计戴琳琳也是这么想的。
隋恕没有来,邵文津在心里痛骂了他两叁句。戴琳琳的爹不敢惹隋恕的爹,戴琳琳自然也不敢强迫隋恕捧场。
余光里,张炜如提着鳄鱼皮马鞍包站在一幅画前。她难得不穿实验服,穿了一条白色的裙装。是小众而低调的牌子,设计庄重内敛。
有小道消息,张母今年有望升迁。这个关头,她并不想得罪老同学戴琳琳。
邵文津趁机从父亲身边溜走去寻她。
棕橘色的顶光扫得人格外闲适。邵文津嬉皮笑脸,凑到张炜如身边,举起手机,“啧啧啧,炜如妹妹,好般配哦——”
屏幕里赫然是几张截图,截的是平戏内部论坛里,关于张炜如和隋恕的照片。
张炜如敛眉,定睛凝睇。氛围灯打在她的侧脸,使得她流畅的下颌线分外清晰。
只见照片上她的脸从稚嫩变得成熟,张炜如倏尔发觉,不知不觉,自己已经在这条漫长而艰辛的科研道路上走了这么远了。
“是挺般配的。”张炜如端详了自己的身影一会儿,又看了看好像永远都比她强那么一截的隋恕,客观地评价道。
人们都觉得女人合该找一个比自己强的男人,但是看到隋恕在人生每个阶段总是比她好一点,还是有些不甘心。
她想成为最好、最耀眼的那一个。
“这些照片哪儿登的?怎么会在网上?”张炜如问。
“你隔壁学校的校内论坛。”
张炜如大概也猜到了是怎么回事,“真无聊。”
她把目光重新移回展画上,没什么表情,“他们总是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也难怪只能上这种学校。”
邵文津做学生时成绩一般,闻言立马跳脚,“拜托,不是所有人都能上985、211的好吧?你别太精英主义了,让不让人活了?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你不听我说话,居然在看墙上这些狗屎一样的画?”
他的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看这种东西必须得回家用84洗眼睛的!”
张炜如侧一眼他,“慎言。”
邵文津嗤嗤地笑两声,两手混不吝地插在口袋里,吊儿郎当,“你不会真要买这垃圾画吧?”
说着,他睨了睨张炜如正在看的这一幅,名字叫《鞠躬尽瘁》,画的是父亲。
“之前那篇获奖作文叫什么来着?《我的局长父亲》,我看戴琳琳不如也去写一篇。”
张炜如记下作品编号,没有搭理他。
邵文津靠近她,“来来你看,看到那位束着LV皮带的地中海老黄了吗?去年戴琳琳她哥在香港搞残疾人募捐,他可是给了一千万。戴琳琳在香港办画展他也买了,不过我去他家玩,可一次都没见他挂过。送人又没人要,丢掉又不敢。被人知晓了,又会有麻烦。怎么,你也想学他当冤种?”
“他可不是冤种。”张炜如提醒他。
“也是。”邵文津想起他承建的那些项目,撇了撇嘴。
身旁张炜如从马鞍包里取出手机,托学妹联系了平戏的一个研究生,借了个校内账号。
她到底还是在意这件事,不仅是因为隐私问题,更是不希望由此牵扯到母亲。
张炜如登上论坛,细细浏览那个爆料帖。
邵文津眼尖地瞅到,又开始啧声,“你看人家简韶妹妹真能忍,到这个份上了,都没见她去给隋恕点颜色看。”
张炜如挑眉,并不关心他的话,只是掫笑,“你这妹妹也多的很,是个人都是你妹妹。”
“她可不一样,毕竟是隋恕这么多年唯一的女朋友,”邵文津表情浮夸,煞有其事,“难道不足以令我等将她供起来?”他小幅度地用双手做托举状。
邵文津打个响指,眉飞色舞,“你想想,这唯一一个女朋友要跑喽,我的好哥们,吾辈楷模隋师兄,再官宣个女朋友,还不知道何年何月呢!”
张炜如眄一眼他,“你这话我怎么越听越阴阳怪气。”
“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们这些人,谁的成长过程没有个阴影叫‘隋恕’,这辈子唯一比得过他的,就是女人比他多。”他一幅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无赖样。
张炜如懒得搭理他。
“今天是星期叁,”邵文津看了看手机上的日期,“周六,叁十一号,咱们的跨年趴,不知道隋恕会不会带简韶来。”
他饶有趣味,翘首以盼。
“不管带不带,他每年基本上都是露一面就走。”张炜如道。
邵文津耸肩,“劳模。”
张炜如浅笑,“师兄很负责。”
不远处,戴琳琳穿着设计师为她定制的“环保裙”,穿梭在吹捧她的商人间,笑的极为开心。隔空看到他们,还遥遥地送了一个飞吻,做了一个“darling”的口型。
所有人都是她的darling、honey、甜心宝贝。
张炜如也伸手回了她一个飞吻。
随后,她问邵文津:“你有没有觉得,这个爆料人的ID有些熟?”
邵文津望去,“roro要瘦二十斤。”
张炜如把手机退回微信界面,调出一个名片,名字赫然是“兰兰是rororose(减肥版)”。
邵文津挑开打火机盖,又啪一声合上,来来回回。在欢声笑语的交际声里,邵文津模糊想起,是有这么个女生。
那时吴娉躺在她怀里,给他看手机,“我搞了一个白富美学霸的老实人男朋友,叫李勇,你看,这是他的朋友圈。”
满满的,除了各种活动、奖项,就是真情表白女朋友的合照与小作文。
“男的没有老实的,只有没本事玩的。”
吴娉亲他一口,眉眼弯弯,“你是我见过最真诚的人。”邵文津心安理得地收下这种夸赞。
“老实人其实比足球男好,老实人总是鼓励我。每次结束了,就会同我讲一些重新开始的话,他叮嘱我不要把钱花给男人,要好好读书,然后读研,找一份体面的工作,重新生活。”
邵文津抚摸着她光洁细滑的蝴蝶骨,“但是你只想让他付了钱快滚。”
吴娉笑倒在他怀里。
“我认识你说的这个女生,”邵文津突然说,“她是一个小干部的独生女,叫闫家兰,内向、学习好,没意思。”邵文津对她没多少印象。
她男朋友李勇的事情,就是简韶代为处理的。
思绪归拢,邵文津想,如果这是闫家兰爆的料,一切就都对起来了。
﹉﹉
赤北道,单向限行的道路在小雪中堵滞。
红砖洋楼后是曼塞尔式的瓦顶,白雪覆在圆形大钟上,迷迷蒙蒙。
车刷反复扫过玻璃,隋恕开车,难得有空去学校接简韶回家。
实验进展的比预想中顺利,隋恕趁着红灯给简韶发了一条消息,让她在学校等他。
手机很快亮起,是一个微笑的表情:“好的,辛苦你,路上小心。”
绿灯闪烁,隋恕跟着车流,开得很慢。
华灯初上,万籁俱寂。雪夜会带给人时间感,在光怪陆离的霓虹灯中,他遽然忆起,第一次见到简韶,还是夏天,如今却已然入冬。
那个时候是八月的尾声,在实验室的走廊,他第一次见到了档案中的简韶。
她攥着包,唇微抿着,穿着一条长长的、几乎到脚踝的翡绿长裙,比照片上还要敏感纤瘦。
隋恕在脑中,将plan B、C、D一项一项划掉,然后径直走到她面前,伸出手:“你好,简韶小姐,我是隋恕。”
﹉
简韶放下手机,坐在教学楼里等待隋恕。
教室里上晚自习的学生频频回头看她,偶尔撞上她的目光,便飞快地扭回头。
简韶终究还是起身离开了屋子。
学校挂科率极高,每晚都有挑灯夜战的学生。据传,每年平戏光收补考费就收到手软。
简韶撑着伞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逛,吐出的气和雪一起飞扬在半空。
光秃秃的花园树干枯槁,杂草丛生,坏掉的路灯耸拉着头,如同睡着一般。简韶来来回回地踱步,身上似乎也适应了室外的温度。
今年的雪其实来的很晚,记得第一年来平城时,11月便变成了银白的世界。松软的雪厚得像一床棉被,仿佛能将她完全地包裹在安静、纯洁的银水晶里。
她甚至会生出错觉,雪是温暖的,比她触碰过的每一个人的手都要温暖、轻盈。她可以安心地合目沉睡,醒来或不醒来都无所谓。
远处已是华灯初上,宿舍楼连亘着暖黄色的光,再远一些是城市璀璨的霓虹灯,漂亮的让人睁不开眼。
还有几天,旧的一年就要过完,新的一年就要到来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她刚刚和前男友分手,拉着唐宁去永乐桥摩天轮,在紫红色的水波里看着河面越来越远,陆地上的人变成模糊的小点。
流动的歌声与喧闹的祝福声都在慢慢地稀释。
摩天轮上升到顶点的那一刻,整座平城俯卧在流河波光粼粼的怀抱里,尽收眼底。
她的呼吸凝滞了,这一刻,她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想法——
我要留在这里。
想留在这里,想在这里生长繁衍,想同样在极深遽的夜里怀有明亮与璀璨,想让我的身体也被这清澈的河水洗涤,重新变得熠熠生辉。
此刻,在漆黑的雪夜、空寂的树林,她却只能想到一段话,那段隋恕给她的书中,被红笔重重勾出的话:
为使梦想成真,我们做了多少蠢事?作了多少孽?如果是为了想解救天下受苦人而铸成大错,上天是否会宽恕我们?纵能逃过报应,一个人又如何面对自己良心法庭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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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去趣、安妮、矜白的珠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