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色玻璃外,细融融的雪绞在风里,时而是颤抖的缕带,时而像完全溶进天幕里,不过是灰蒙的暮霭里静止的雪雾。
简韶坐在最靠近洗手池的角落里,脊背挺得直直的,盯着桌面,等待着唐宁。
说到底,她也有许久没见唐宁了。搬离学校后,唐宁很少再和她一起去挤食堂。上次的八卦事件后,唐宁也没有联系她。
以前简韶总觉得学校很小,即便是不想见的人也总是会在小路看到。如今她却觉得学校其实很大,即便是她的朋友,聊天对话框都停留在了几个星期以前。
简韶摸摸肚子,在并不算明亮的灯光下笑了笑。
已经是饭点,土豆粉和牛肉面的窗口一会儿便排满了学生。每到冬天,汤面的销量就会大增。带着香味的白雾盘桓在玻璃窗口,整间屋子都仿佛暖了起来。除了她这里,最靠近出口的位置。
其实她也不是不知道,唐宁找她是为了说什么事情。
这周,八卦事件并没有因为时间推移而消散,而是在论坛里慢慢蝶变,最终无声地形成了一个大型扒皮帖。
她不去看,并不代表毫无察觉。
简韶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在心里对着肚子默念:“这次真的要打开了。”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登上论坛的那一刻还是不由地摒住呼吸。
校园网有些卡顿,但是并不妨碍那些连贯的图片缓慢而坚定地加载出来。简韶看到了隋恕的脸,还有张炜如。
原来他们扒到了张炜如身上。
有一个ID贴出不少他们的合照,时间从学龄前横跨至去年的学术峰会。
“这两个人和po主一个大院长起来的,订过婚。”
嘈杂的人声里,有学生端着热腾腾的面条,说笑着路过她的桌子。
校园网实在是太难用,简韶改用流量。她静静地点开每一张照片,放大,还原,再换成下一张。
原来隋恕小时候长这个样子……她看着照片里小小年纪便一本正经地打着领结的小男孩,不由觉得十分好笑。
在那几个打打闹闹的学生坐下的那刻,她的目光也慢慢地移向隋恕身旁的小女孩。
签保密协议的那天早上,简韶与张炜如有一面之缘。白色实验服里套着maxmara的高领毛衣,厚厚的镜片下是一双清冷干练的眼眸。
张炜如说她是隋恕的同门,是隋恕让她来接她。
邵文津似乎提过,张炜如的父亲是长江学者,也是隋恕的导师。而她的母亲则是临省的一名正厅级干部。两人虽离婚多年,却都没有再婚,只有张炜如这一个独女。
原来他们不仅是同门的师兄妹,还有这层亲厚的关系。
简韶把合照细细地看完。很多照片她都只能认出隋恕和张炜如,偶尔还穿插着邵文津。除此之外,其他人她都不认识。简韶突然发现,自己对隋恕的交际圈其实丝毫都不了解。
她和他住在一起,同床共枕,好像已经无比地亲密。但是除了邵文津这个实验的投资人之外,她从没见到过他其他的朋友,一个也没有。
冷雪在窗棂上飘,屋外的景象似乎也已模糊成游移的色块。玻璃上起了细细密密的雾,白茫茫的,又很快地消散。
那是融化的雪,划出濡湿而异样的水痕。
﹉
唐宁来得很匆忙,背着帆布包,里面塞着考研参考书。
在她赶到简韶所在的桌子前,简韶注意到论坛首页还有一个帖子,未等她完全看完,就被技术部封掉了。
那是一张照片,拍的是她和吴娉在高尔夫训练场说话。
吴娉自李勇一事后在平戏臭名昭着,更不必提简韶还是处理吴娉李勇事件的中间人之一。帖子下面有刘熙婉实名的回帖:“怪不得我锤这个惯叁,最后也没有什么处理结果。”
楼中楼里很多人恍然大悟。
“原来是同病相怜。”
简韶刷新着页面,却什么都无法加载出来。想一想也明了,邵文津怎么可能让他的女人一直挂在网上?
简韶静静坐了一会儿,直到唐宁气喘吁吁地端着一碗面过来。
“你来的好早,我以为你不会来的。”唐宁将沉重的包挂在椅子侧边,苹果肌冻得红扑扑。
“好久没一起吃饭了。”简韶笑了笑,坐得很直。
唐宁感受到四周似乎有窥伺的视线。
她弓着身子吹了吹勺子里的汤,在其他人频频往这边看的异样目光里,难受地压了压渔夫帽。
“爆料人是谁,你知道吗?”她低声问。
简韶掰开一次性筷子,交叉着摩擦掉上面的木屑,“和吴娉的那张照片,应该是从蒋冉和冯佑宝那里流出去的,具体是谁发的并不清楚。另一个的话,我并不清楚。”
唐宁感到有人往这边拍照,有些如坐针毡。
“隋恕知道吗?”唐宁观察着她的神色,有几分不忍。想问是不是真的,最终也没有开口。“如果是真的,你——”
她的后半截话咽回了肚子。
好事者探究的目光小心地飞过来,又离去。唐宁想从简韶纹丝不动的脸上找到什么,最后也放弃。
一碗面很快见底,没化开的酱料黏糊糊地粘在碗底。
不算明亮的灯光下,简韶掀起眼睫,注视着唐宁欲言又止的脸,忽而笑了笑,“如果是真的,我怎么样呢?”
唐宁没有说话。
如果是真的,要冲上去质问隋恕吗?要搬出洋楼吗?要中止实验吗?然后呢?然后无论他回答什么,愿意坦诚或者不愿,都只能同他回到曾经“和谐”的恋人关系中吗?
答案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了。
简韶重新拿起筷子,夹起长长的面条,再卷成一圈一圈的样子,无声地送入口中。
她不能惹怒他,更不可以打破这一段貌似平静的关系,直到Q0113顺利诞下。
眼睫落下鸦色的阴影,她展露出从未有过的冷静。
“唐宁,我没有办法回头。”她心平气和地说。
毕竟,她一直是个识相的人。
﹉
窗外,路灯亮起,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人们叁叁两两,期待着新的一年到来。
两个人吃完面,去洗手池洗手,都多了几分沉默。其实简韶看得出,唐宁看着她的眼神有几分痛心,也有几分失望。
就像当初劝她不要加入实验时的那样。
简韶自嘲地想,或者她和吴娉也没有什么分别吧。
其实她也短暂地想过澄清,但是看着那条订婚的爆料,她第一次产生了恐惧。
惧怕得到答案,更惧怕那是她难以承受的结果。或许她从心底里就从未觉得隋恕会一直和她走下去,哪怕她仍执着地抱着那一点绝望的希望。
“和吴娉的那张照片,是谁封的?”简韶突然问。
“啊,那个啊,我来之前去找了一趟马导……”唐宁不甚在意地答道。
简韶的手一顿。
哗哗的自来水掺着水龙头的铁锈。唐宁皱眉,甩了甩手,又叹了口气,“造谣就是越传越离谱,你宿舍那几个,连大一的事情都翻出来。都说流言止于智者,但是我怕……”
她的目光,缓缓探向简韶的腹部。“这件事绝对不能被捅出去。”
简韶的目光沉了沉。
她开口:“其实,如果不是你找马导,他原本就不愿插手这些事。”
嗯。”唐宁低低应一声。
几乎每年,平戏都会有学生因为男女关系的事爆出丑闻。不仅是校内的撕逼,有的也牵扯一些社会上的人。所以在这类事上,他们能不管就不管,闹得狠了,也就是像处理吴娉一样,雷声大雨点小。
但是唐宁去找了马导员,请他出面,封掉了帖子。
唐宁站定,脸色并不是特别好看,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她:“另一个,马导不太敢动。好像是爆料人来头不小……”
也是,能和隋恕他们在一个大院长起来的,哪个老师愿意为了她这个普通人随便得罪呢?
“谢谢你。”简韶看着唐宁因为备考消瘦了许多的侧脸,认真地说。
唐宁垂下头,“不用的,真的不用对我道谢的。”
漫天的雪花,在琥珀黄的灯束下翻飞。
简韶和唐宁一起穿过门帘,并肩在夜雪堆积的房檐下。
湿冷的寒气拍在脸畔,唐宁撑起伞。路灯下简韶眉目清冽,神色浅淡,安静地注视着她。
在这种专注而平静的目光中,唐宁的心如千石压顶,说不出的沉重。
她后悔,后悔把实验志愿者的招募亲口告诉了简韶。唐宁的心狠狠揪起,脱口而出:“阿韶,对不起,他们让我找你,我不应该答应……”
呵出的白气升起,又迅速消散在夜色中。
简韶一时没听懂她的意思,略掀眼皮,“嗯?”
唐宁想起那张保密协议,什么话都扼在喉口,一个字也吐不出。
长发从肩后散落下,遮住颧骨。唐宁垂下头,无法直视简韶的眼。
分手的路口,细雪簌簌。路面有些滑,在黑夜里泛着暗光。来往的情侣撑着一件雨衣,亲昵地依偎着,呼吸偶尔撞在一起,暧昧而甜蜜。
简韶看了一会儿,有些羡慕,又有些索然无味。因为她从未和任何一个人有这样亲密无间的羁绊。
唐宁朝着宿舍楼的方向走去。
简韶在身后,突然对她说:“以后有事给我发微信吧,不然刘熙婉那边,你也不好相处”
唐宁嘴唇颤抖,终究是什么都无法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