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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凤十年时,融卿恽怀了第四胎。
    他三十九岁了,频繁的生育使得他的身形略微走样,脸上看着要比同龄人更苍老些,一双手却十分细嫩,因为他已经许久不握笔杆,早年间写字提刀留下的茧子早就消失不见了。他有时看着双手,连自己也觉得奇异,曾经结的茧子是那般深厚,他还以为会留一辈子的。
    晚上的时候,他只能侧卧着睡,因为身前隔了一个巨大的肚子,凰凌世便从身后抱住他,她的手搭在他的肚皮上,轻轻抚拍着。
    虽然她并未说话,他却感到颈后的那一小片皮肤没来由得发紧,她在他肚皮上每轻拍一下,那块皮肤便再紧一分。
    怀到这一胎,凰凌世已经不会再说“男孩儿女孩儿都好”的话了——因为他已经生下三个皇子了,皇储之位,至今空悬着。
    没有皇储,对她这个开创新朝已然十年的国君来说,是极其不利的情形。
    虽然她从未说过,但融卿恽知道,这一胎必须是个女孩,也只能是个女孩。
    来年三月,皇四子降生,是个男孩。
    凰凌世抱着婴孩,还是扬起唇角去同融卿恽谈笑:“这个孩子的鼻子最像你了,圆圆的,真是可爱极了。”
    融卿恽尚未从生产中恢复,温厚的唇像沤久了雨水的墙皮,剥落出灰白颜色来。他似乎想对她笑笑,但努力了几次,嘴角却最终定格在了一个沉重的弧度。
    “陛下,”他的吐息里有汤药的苦味,“后宫诸殿总空置着,太冷清了,不如召些新君入宫吧。”
    她像只困兽似的,在书房里焦躁不安地逡巡着。窗下悬着碎玉片子,每有风来,碎玉相触铃铃作响,此时连这声响也令她怒火更炽,最后忍无可忍,竟随手捞起墨砚向占风铎狠狠地掷了过去。
    玉齑和墨汁溅了一地,玉屑挣扎似的泛着细碎莹光,须臾之间,便被浓黑的墨一点一点蚕食殆尽了。
    人声在帘外响起,宫人小心翼翼地通传道:“禀告陛下,凤君前来求见。”
    她刚要说不见,但想到他那生产不久的虚弱身子,便还是提起衣摆奔出去迎他。
    他竟在殿外直身跪着。
    她咬碎银牙,赶上前去要扶他起身:“你要气死我是不是!”
    “陛下,”他的声音很虚弱,身形却磐石般巍然不动,“您若不同意召纳新君,臣便长跪于此了。”
    “你少学师殷那一套,快起来!”
    他缓缓摇了摇头:“臣有罪,入宫十年,却未能为凰朝诞下储君,理应受罚。”
    她拉不起他,便也恨恨地跪了下去,面对他愕然的神情,她怒道:“这是我们的孩子,你既有罪,我亦难逃其咎,你我便一同领罚吧。”
    “陛下不可。”他伸出手来扶住了她的双臂,她的眼泪却从那燃烧着的眼眸里倏地滚落了:“你怎么能同我说这种话,我们是结发夫妻啊!”
    他的喉间隐隐发苦,很像嚎哭过后的余味。他将她纳进了宽厚的胸怀,熟悉的温热稍稍平复了她的怒意:“陛下,你我是结发夫妻,是所诞孩儿的父母,但亦是这天下人的父母,既为父母,便须得担负起相应的责任来。”
    她仍是哀哀哭着,他将食指屈起,去拭她的泪水:“别哭,不要哭,阿凌。”
    “纳入新君也无妨的,只要阿凌心中有我,我便知我们仍是在一处的。”
    天凤十一年,后宫诸殿皆添了新人。
    竹君于松年入宫的时候,凰凌世三十七岁了,但看着仍如少女一般,同九年前秋狩上,她借流箭之名射杀卢家后辈时的面容,毫无二致。
    等她步入暮年时,也仍是这样一副青春鲜妍的面孔么?
    他恭顺地由着她将冰凉掌心覆上他的额头,手臂上却难以克制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凤憩宫比以往更清寂了些,过去几千个夜晚,融卿恽都是与凰凌世共枕而眠的,如今床畔陡然空了一半,他在榻上翻来覆去,终是再难入睡。
    在这极端的静里,他想起了自己年少时,那个寂静无声,空无一人的家。
    在尘世间游荡半生,人到中年,竟又落回了这个墓穴一般死寂的“家”中。
    突然间的,他被无边寂灭的恐惧攫住了,他仓皇起身,将房内的蜡烛全部点亮,又命宫人将照明宫灯一一挂起,宫里宫外亮得有如白昼,他置身光亮里,却仍无法驱散心中的恐惧。
    他不想的,可依然忍不住叫过宫人问道:“陛下今夜在何处?”
    “回殿下,陛下今夜宿于傲雪殿。”
    凰凌世并不是再也不来凤憩宫了,事实上她仍然跑得很勤。她来的时候,俩人看起来一切如常,她也从不跟他提起别的妃嫔,虽然这宫殿就像一座透明的全景牢笼,任何人发生的任何事,或早或晚都会传到他的耳中。
    但她总有不来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他变得害怕夜晚的到来,最初他试图找点儿事做以抵挡夜的幽静,比如抚琴吹箫之类。
    他有一床从炎州带来的古琴,琴面是梧桐木做的,在橘黄暖光下泛着温润的色泽,他迫自己沉下心去,弹奏熟悉的曲子。
    飘渺的琴声回荡在空旷的殿宇内,他弹的是炎州的歌谣,古朴厚重,带着陈旧的怀乡之意,以前她最爱听他弹奏这支曲子,每每音起,她便会偎依在他近旁,安静地听他抚琴。
    今夜她宿于何处?偎依在何人近旁?宫楼深深,她还听得到这炎州旧地的回响吗?又或者,她早已在他人枕边入眠了呢。
    “铮——”手下拨断了一根琴弦。
    他回过神来,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琴面,然后将琴弦一根一根收拢握住,手背上的青筋暴露凸起,像雪原上绵延起伏的黑金矿脉。
    琴弦渐次绷到极限,断弦之声不绝于耳,有殷红的鲜血顺着琴弦簌簌滴落,他却无知无觉一般加重着手上的力道,直至将最后一根琴弦扯断。
    他颤着声呼出了一口长气。
    见不得光的妒恨,啃噬得人心几欲发狂。
    短短三年间,宫内降生了五位皇女,皇储的压力终于消除了,凰凌世没了负担,肆无忌惮地长住凤憩宫。
    “融融,你那床古琴呢?”
    “用得久了,琴面开裂,无法再修复了。”
    “太可惜了,那是你从炎州带来的,都这么多年了呢。”
    她一边叹着,一边又来解他衣衫。他微抬手腕,似是想拦她,最后却伫在半空,任由她动作了。
    “陛下今日有兴致了?”
    她霸道地揽着他的腰肢,贪婪地闻嗅他身上朴素温厚的气息:“如果我们能再有个皇女就好了。”
    “陛下已经无需再为储君忧虑了。”
    “不是的,”她固执地摇了摇头,“我还是想要你我的孩子成为下一代国君。”
    融卿恽四十六岁的时候,怀了第五胎。凰凌世高兴坏了,她将在场的太医宫人挨个赏了过去,末了笑着回过头来,却看见融卿恽的脸上现出了一种……绝对不是喜悦的表情。
    那看起来竟更像是恐惧。
    宫里的生活并无太多新鲜,每一天和前一天或后一天,都没什么大的不同,在这里住久了,他几乎忘了时间的流逝。
    在养胎的安闲日子里,有一天突然有人前来求见。他这一胎不大安稳,况且快临产了,他拖着笨重的身躯,并不很想见到外人,可宫人说前来求见的人自称是他炎州故交,他想了想,还是同意了接见。
    来人是今年科考的新晋状元,确实出身炎地,见了他很是热忱地寒暄奉承了一番,末了又送上了炎州特有的珍奇虎颜花。
    状元说她是他的同乡,小时候住在一条街上,还清楚地说出了他弟妹们的乳名,再听到这些名字,他心头生出了难明的酸涩,虽然他不太记得这位儿时街坊了,但仍贪恋地听她讲了很久的童年旧事。
    说到最后,她才不好意思地说出了来意,原是希望能托他给陛下美言几句,好使她能顺利入翰林院做修撰。
    “状元做翰林院修撰,这几乎是不成文的规矩了,即使你不来见我,我想你也能得到这官职的。”
    她有点局促不安地捻了捻袖口:“……话虽如此,只是在下生来貌寝,在殿试上陛下几乎略过了我……在下唯恐是这丑陋形容碍了陛下观瞻,别无他法,才厚着脸皮来同您攀这旧日关系。”
    “还请贵人成全。”
    “陛下英明果决,知人善任,状元多虑了。”
    话说到这份上,已然不好再多说什么了。状元没再挣扎,只试探着问虎颜花喜湿润多阴的环境,给殿下送到何处比较合适呢?
    他本想拒绝的,又想起幼时家中庭院里,廊下摆了一列虎颜花,小妹爱美,往往刚等那盆栽里生出花骨朵来,便偷摘了去装饰鬓发,为此没少被母亲揪耳朵。
    “……让我的宫人去安排吧。”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在一个凰凌世看着心情还不错的夜晚,他试探着提起此事。
    随着话音,他眼看着凰凌世的笑容一点一点淡下去,到最后一个字落下,她的脸上彻底现出了一副冷酷神情来。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用这样的表情面对他,心中不由得有点懊恼,想自己并不应该收下那几盆花卉。
    她张口,语义却往他意料之外的方向拐去:“所以蓝云潮这一次又找过来了,她可真能死缠烂打啊。”
    “……陛下,蓝云潮是何人?”
    她的唇角勾出一抹刻薄笑意:“就是你这炎州同乡的新科状元啊。”
    “陛下,她名为陶菁。”
    “障眼法罢了,她换了层皮囊,又取了个新名字,然后便又来见你了。怎么,听说你收了她送的花,这便重拾旧缘、互诉衷情了?”她上前一步,眼里闪着狂乱怒意,“怪不得你珍惜了几十年的古琴都坏了,恐怕不是坏了,而是想留着日后为她弹奏吧?哦对了,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前阵子你得知有孕却露出了那般神情,你当然害怕了,你甚至厌憎!你厌憎同我有孩子,你只想同她做结发夫妻,为她孕育儿女,是不是!”
    “我告诉你,不能够!”她死死攥住了他的衣襟,十指直嵌进他肉里去,“你死了这条心吧!你是我的凤君,我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
    凰凌世扭曲的面容近乎狰狞,他隐约听懂了,她是在怀疑他同那炎州出身的状元有旧情,虽然他完全不知,她这匪夷所思的怀疑来自何处。
    他想他应该同她解释,安抚她,让她放心,就像以往那样。
    可是,他们同床共枕二十载,他想不通,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能对他生出这般深重的怀疑。
    他看着她,忽然觉得陌生极了。
    腹中骤然生出了异样痛感,很快,这垂坠阵痛转成了撕裂般的剧痛,他扶着肚子有些站立不稳,同时感到身下涌出一股一股的热流。
    他摇晃着往下倒去,争吵戛然而止,她惊愕地全力抱住他。脑海中的思绪被这疼痛搅扰得无法成形,他像濒死的鱼一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却仍然感觉周身的空气越来越稀薄。
    “快,快传太医和稳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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