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朝初立,国库里清白得能饿死老鼠。大婚一切从简,他俩穿着最朴素的红衣,婚宴也只请了几桌亲近好友,可俩人却都满足得很。
夜深时分,宾客尽散,俩人关起门来说些体己话,望向对方时发现喝过酒,脸上皆是红扑扑的,不由得一齐傻笑起来。
凰凌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小心地掏出了一个锦盒,自其中取出一对镶金的翡翠耳坠来,她献宝似的呈给他看,他很珍惜地抚摸着耳坠,既动容又颇有几分顾虑:“这很贵吧?”
“你要做我的凤君了,总不能一点翠饰也无嘛。”她喜滋滋地凑近他,他顺从地撩起鬓发,让她替他戴上。
戴好后,她来来回回地看他,一边看一边不住地赞叹:“真好看,翡翠再适合你不过了,同你的眼珠是一模一样的浓绿呢。”
洞房花烛夜,他解了发带,灰蓝的长发披散而下,眼中的清明亦逐渐染上了水雾,她笑着再一次将双方的长发结成一束,俩人共同向更深处结合去,却又在忘情时分忘了绑定的长发,每每牵扯到,在些微的吃痛里他笑恼着伏下身来,但又总舍不得将那束头发解开。
“还在你未成为帝王之前,我就很想这样做了……”情到浓时,他在她耳畔呢喃道。
她却突然间的恍了神,依稀记得他上一世也说过类似的话。可那时他却早早有了妻子,还为妻子同她生出了诸般龃龉来。
倘若他一直深爱着她,又怎能与他人结为夫妻呢? “骗子。”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融卿恽些微愣怔地望向她,她回过神来,又笑着埋进了他怀间:“酒喝多了,竟说起胡话来了。”
新一年的赤凰火锅座谈会很热闹,久违地看到了大家齐聚一堂的场面,凰凌世不由得有点唏嘘。宁光逢喝多了,搂着融卿恽要给他灌酒,嘴里还说着什么“你小子趁大家不注意就偷家”的诨话,融卿恽微笑着不作声,凰凌世赶忙上前替他挡酒——他已怀孕三月有余,正是危险的时候,有诸般限制禁忌,酒自然是不能再喝了。
融卿恽第一胎怀得很不容易,孕吐得厉害,什么都吃不进去,一向强健的身形肉眼可见的消瘦不少,偏偏手腕脚踝又不正常地浮肿着,皮肤上按下一个凹坑便久久无法回弹,穿一天鞋子几乎能勒出瘀血来。
可他又是个擅长隐忍的人,在她看得到的地方,从不现出虚弱疲态。
她不敢让他多走动,又怕他久居深宫感到寂寞,便将书房搬进了他的寝宫,除了上朝议事的时候,她几乎一直赖在他那处。
他的肚子逐渐显怀,晚上总睡不好觉,漂亮的碧色眼睛下淀出了青灰的阴影。又因为晚上睡不好,白天也昏昏沉沉的,有好几次伴着她批阅奏折时,他的头渐垂渐低,最后迷迷糊糊伏倒在几案上,她小心翼翼地解下外袍来,要给他披挂上,却又不经意间弄醒了他,他揉着惺忪睡眼抬起头来,第一句话便来宽慰她:“春天老让人犯困。”
皇长子在小暑时降生,苦夏加上生产,融卿恽整个的状态都不大好,很多时候他都静静地坐在冰盆旁边,碧波流转的眼珠仿佛凝住了,像真正的玉石一般嵌在眼眶里,带得整个人都成了一尊了无生气的雕像。
这样的融卿恽几乎让她感到害怕,所以七月下旬的秋狩,她也带他同去了。换上久违的猎装,他的眼神也终于略微活泛了,可凰凌世总放心不下他,绕在他身畔不肯离去,他好生安抚了一番,又向她再三保证自己不会去密林深处,她才一步三回头地跟其他猎手离去了。
狩猎是需要全神贯注的,所以当她开始纵马在林间追逐猎物时,注意力也逐渐聚集到了眼下事上。她今日手气不错,猎到了两只鹿和三条兔子,想到融卿恽最近的食欲略有好转,她想给他熬些新鲜的鹿肉汤补补身子。
当宫人赶来通传时,她正在吩咐侍从把鹿肉抬去料理。
“陛下……”宫人不安地埋下头去。
当她气喘吁吁地拉开营帐门帘时,融卿恽正脱着外衫,见她进来,他又将外衫拢了回去。
“融融,发生什么事了?”她焦急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逡巡,看到没有什么明显外伤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躲开了她的视线,声音也难堪地嗫嚅着:“臣……无事。”这样的反应却让她慌张起来,前世密林里的惨烈记忆涌上心头,她应激发作一般颤着手去拨他的衣襟:“哪里受伤?求你了融融,快让我看看啊!”
僵持之间,他被惊惶的她推坐在榻上,虚掩的衣襟敞开了,露出了胸前洇湿的两斑水痕。
他狼狈地扭转过头去,她有点发懵,然后在空气里弥漫着的,若有若无的清甜乳香里,才慢慢反应了过来。
“方才,臣在人前失仪了……对不起,臣还无法控制住这种……情形。”他的声音渐低,手却深深攥进了床褥间,脸上现出了羞耻极了的神情。
凰凌世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般窘态,心里不由得有些酸楚,她慢慢凑近他,伸手替他解了里衣,他的胸脯比以往更鼓涨些,乳首还缀着奶白色的乳汁,随着他的呼吸微微颤动着。
他弓起背将胸膛向内含了些,红着脸小声解释道:“今日出宫前挤过一次……我以为没问题了,可能是方才打猎动静较大……臣今后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
“这不是什么错误啊,你没有错,无需解释这些的。”她柔声安慰他,同时掏出了绢帕替他擦拭胸膛,他的乳首却在这拨弄间逐渐挺立了起来,同时又稍微分泌出了点儿乳白汁液。
清甜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随着鼻息一点一点送进了她喉头,突然间的,她感到了口渴。
脑海里想着“这未免过于禽兽了”,舌头却探上了他的乳尖,他尚未有所动作,她已经轻轻吮吸了下,然后“咕嘟”一声咽了下去。
“……阿凌?”
她抬起头来,舔去了唇上沾染的一点白色汁液,呼吸渐重。
“我帮你处理吧,融融。”
围场上,几个世家子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轻声窃笑着说些什么,其间不时发出一阵促狭笑声。
“他原本气焰还很高呢,突然出了那样的丑,整个人一下就蔫了,夹着尾巴……”
一支长箭忽然破空而来,生生钉入了说话之人的左眼。那人突兀地向后仰倒,过了几秒,惨叫和惊呼才迟滞地爆发出来。
不疾不徐的马蹄声渐近,惊恐万状的众人抬头望去,看到女帝左手握弓,右手牵绳,面无表情地过来了。
她没有下马,而是骑在马上巡视着众人的面孔,人声在这有如实质的目光里渐次消失,最后连瘫倒在地哀嚎的人都痉挛着噤了声。
她居高临下地睇着那人,背对太阳的冰蓝眼眸里透不进一线光亮:“猎场上流箭无眼呐,我也没想到,箭竟飞到了这里。”
“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众人恨不得将头埋进土地里,最后还是一个蓝衣少年出来拱手拜道:“流箭无眼,天道有眼,许是天象指引,教授我等切忌妄言的道理。”
“你是何人?”她微眯着眼略略打量了他一番。
“臣下为给事郎之子,于松年。”
“倒是个颇有见地的,明日去翰林院报道吧。”
那左眼中箭的世家子,送治后抢救不及,没撑过半日便去了。
这是天凤二年,帝与世家的角力刚刚拉开序幕,卢家后嗣之死,犹如在即将滚开的热水下又添了一把干柴,推助着波谲云诡的态势往更危急处去。
“陛下,您此番行径,未免过于草率。”师殷的嘴旁有点青紫淤痕,凰凌世望过去,不由问道:“你又同人打架了?”
“无事,世家子弟近来心中郁结,遇上了难免起些冲突,”他用袖口潦草地擦了擦唇角渗出的血迹,继续自己原本要说的话,“我们花了十年才创建起这一切,每一步都走得艰险,如今是决战时刻了,切忌意气用事,在众人面前射杀卢家后辈,实非明智之举。”
“我说了,流箭罢了,围场上流箭伤人不是常事吗?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命不好。”
师殷的断眉微微扬起,那是个他生气的前兆。
“陛下,臣自五岁开蒙,读圣贤书,明世间理,信的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如今陛下以身僭法,置法理约束于何处?制法者不依法,以后又如何以法理取信于民?面对世家确不可掉以轻心,但吾等所求,乃是以法理将其惩治之,如果罔顾法理,任意妄为,吾辈所行之事,又与世家禄蠹何异?恕臣下直言,陛下此举,坏的是治国根本,失的是天下民心。”
……你小子,可真会抢占道德高地呐。凰凌世叹了一口气,仍有点不服气地嘀咕道:“我只是恨那混账侮辱卿恽。”
师殷的怒气稍退了些,微耸的肩膀慢慢平复下去,沉吟半晌,他平心易气地开了口:“陛下,臣亦恨之,只是古今成大事者,往往须得忍常人所不能忍,方能成常人所不能成……臣想卿恽亦懂得这道理,若他得知陛下为他而做鲁莽之事,他反而要内疚自责了。”
女帝最后亲自参加了那人的葬礼,又拨给他父母诸多赏赐,提拔他兄弟进翰林院,风波才渐渐平息了。
后来的融卿恽,甚少再出宫去,一来久居深宫,也就习惯了;二来越是习惯一个环境,人也就越难鼓起勇气走出去了。
天凤七年时,他收到了师殷举办文会的请柬,挚友的宴会总还是要去的,此时他已孕育了三个儿子,将孩子们安顿好,他脱下凤君的锦袍,换上了文士的长衫。揽镜自照时,连他自己都觉得恍惚,将耳畔的翡翠玉坠摘了又戴,反复几次,依然怎么看怎么别扭,他说不出心中滋味,只是对将赴的宴会隐约生出了几分退意。
文会设在师殷府邸的后花园里,师殷很忙,同他还没寒暄几句,便被别的客人围拢住了,师殷有点为难地望向他,还想同他再说说话,他笑着说不妨事,等你闲了再慢聊吧。
他犹记开国第一年师殷举办文会,与会者只有他、师殷及凰凌世三人,师殷脸上却没什么尴尬神色,只说那些汲汲营营的逐利之徒不来倒好,于是三个人轮换着玩投壶双陆,谁输了谁喝酒,师殷和凰凌世双双喝倒了,最后还是他驾车把二人送回去的。
如今师殷也能举办宾客如云、门庭若市的盛大宴会了,他颇为挚友的变化感到欣慰。
举目四望,周围都是陌生面孔,几年未出宫,羽都朝局又添了许多新人入场,有人笑着举杯相和,有人敛眉垂首沉思,每个人好像都在这宴会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兢兢业业地表演着。
他独立一旁,静静望着,好像在看一幅描绘热闹场面的画卷。
最后他提着酒坛,往草木更深处去了。
凰凌世亲自来接他时,他坐在池畔的一块巨石上,安静地望着池中游鱼。
“今天怎么样呀,玩得开心吗?”她环抱住他的后腰,亲昵地闻嗅他颈项,“喝了不少酒哇,融融。”
他温柔地回首看她,碧色眼眸像寂寞的春潭:“挺开心的,咱们回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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