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内城的守门士兵打着哈欠替岗换下另外两人。别看这么一大早, 还是有不少老百姓从外城拖着摊子蔬菜等货物进内城贩卖。
而内城就没几个出城的了,看门士兵也嫌没得油水可赚。
“老王, 听说了没, 黄老尚书的儿子定亲了。”一个满脸麻子的看门士兵说道。
“诶哟, ”被叫做老王的士兵压低了声音说,“不是说要尚公主吗?怎么定亲了?”
“可不是,你说他怎么想的,放着公主不娶娶其他人?”
“谁知道呢,要我我肯定选公主。”
“那你的机会不是来了吗,等你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兄弟我啊,哈哈哈……”
两人正挤眉弄眼地插科打诨,没留意到一辆马车已经来到了跟前。
“两位差爷,”一道女声传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我们是户部许郎中家的,我家大小姐今天要去外城会友。”
脱雪拿出过所给士兵看,并附上一角银子。
两位士兵在京城当差,自然是见过世面的,也没表现出异样的神色,自然而然地收下贿赂,没有过多为难便将她们放行了。
待马车走远之后,士兵老王奇怪地问:“这天乌漆麻黑的,许家大小姐一个闺中女子干嘛这么早出城?”
“啊,这你都不知道?”另一个士兵嫌弃他没见识,“许大小姐可是如今京城唯二的女解元,跟不抛头露面的大家闺秀不一样的。”
“哦~”老王瞬间发出意味深长的声音,两人又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话,然后互相推搡着大笑起来。
他们的声音没有传入许清元的耳中,她坐在马车上,在脑中过了一遍乔香梨案情的始末,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实在是很有可能。
顶着尚未落下的月亮,马车来到了外城江家门口。现在约莫是卯初时分,那位江大娘正好一手带上院门,正理着衣衫往外走。
当她注意到今日门口多出了一辆马车的时候,脚步不由一顿。
“江大娘,”许清元掀开门帘,冲她露出一个笑来,“我又来打扰您了。”
江氏抿着嘴用不善的眼光看向她:“你要干什么,我跟你没什么话好说。”
许清元撑着门框跳下马车,走近一步,刻意放低自己的声音:“乔大人,此处人多眼杂,不如我们换个方便的地方说话?”
话一出口,她明显察觉到对方的面部肌肉瞬间紧绷了一下,虽然很快又恢复成原来那副被生活磨平棱角的乡野农妇模样,但许清元内心几乎已经可以确定,江氏与乔香梨一定有着某种关系。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请你这位举人大人快让开,我要赶去做活。”江氏提步绕开许清元就想离开,却被马夫一臂拦住。
附近屋舍中陆陆续续走出许多邻里,他们虽然也是赶去讨生活,但或多或少都往这边觑了两眼,甚至还有人出声问江氏发生了什么事。
江氏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没事,大哥大嫂,您们快进城吧。”
任江氏怎么瞪视,马夫毫不退让,一旁的许清元倒更确定了她的身份。
被人堵在巷子这么久了也没有口出恶语或者动手的意思,江氏显然是个有涵养的人。
或许是实在受不住别人陆陆续续投来的异样的眼光,江氏终于妥协,她寒着一张脸转头推开院门,里面几个小豆丁不约而同抬头望过来。
许清元跟在她后面走进院中,脱雪让马夫照管好马车,自己进院关了院门,静静守着。
看着院子里几个小豆丁,许清元冲他们露出和善的笑容,可是他们却是一副害怕的样子,纷纷躲到了远处墙角。
进屋后,许清元抬眼打量了几眼屋内环境。窗户没有几扇,采光应该不太好,陈设也十分简陋,东边一排大通铺,上面还躺着两个熟睡的幼童,下面地上有张瘸腿的桌子和两个凳子。
西面一个斗柜就是屋里唯一的大件了,但门扇也有些损坏,可以看到里面几件破旧的衣服被褥。
许清元看了看床上睡得正香的孩子,不敢贸然开口,江氏坐在凳子上,顺着她的眼光一看,接着转回头来,用正常音量说:“有什么话就说。”
江氏似乎并不在意声音会不会吵醒孩子,许清元也就不纠结了,她坐在另一个凳子上,客气地问:“我该怎么称呼您?”
江氏抬了抬眼皮,眼中古寂无波:“我姓江。”
“江大娘,”许清元笑笑,从善如流地说,“不知您最近有没有听到关于御史乔香梨的事情?”
“没有,”江氏似乎已经打理好了自己的情绪,她面无表情,语气中似乎还有点抱怨,“我们天天劳苦,哪有工夫听什么新闻。”
“那真是太可惜了,您不知道,乔御史的经历实在引发了女官们的怒火,纷纷在朝上替她鸣不平呢。可惜乔御史曾经的同僚们却死不承认,还叫嚣着要废除女子科举,真是无耻之尤。”许清元边说边观察对方的表情。
江氏低垂着头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那又如何?且不说与我何干,就算与我有关,难道做别人的刀子又是什么值得抢破头的事?”
闻音知意,许清元眼前一亮:江氏这话可不像是平民百姓该有的见识。
“人生在世,谁敢说自己不曾为人利用过,君臣、师生、同僚乃至父母子女,其中的关系总不能落得纯粹,难道因此就不该存在吗?”许清元轻声反问。
没错,即便是最不合理的君臣关系,也是社会经济水平等多种因素的结果,可以说它终将会被淘汰,但至少目前还难以一下子废除。
“被人利用有什么要紧,重要的是为人利用的时候也要明白自己能获得什么。”许清元道。
江氏不屑地插嘴:“她们所谋如藤蔓,求依附生存罢了,表面上用顾全大局来蒙蔽自己,实则都是懦弱的借口。”
许清元暗中揣摩她的心思。看来江氏的心结很重,她似乎对女官群体持有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态度,许清元心中倒是猜测出几分原因。
直到目前来说,女性文官出仕后被迫跟皇帝捆绑在一起,依靠天恩才得以坐住自己随时都会倒塌的位子,因此唯皇帝马首是瞻。然而一朝天子一朝臣,女子科举制度的不可确定性实在太多,过上几年换一个皇帝又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朝堂势力的变化也能轻易磨去她们的存在。
这样一来,别说跟男性官员分庭抗礼,女官们连他们的衣角都碰不到。比如女子科举制度总是备受攻讦,但何曾见过女官要求废除男子科举呢?
说得更不好听一些,她们人数的增多带来的不过是皇帝力量的壮大,最终的弈棋者还是皇帝和黄老尚书,女官们的身影在棋盘上却是影影绰绰,看不清楚了。
结合乔香梨的经历来看,她明明被陷害到那种地步,在大理寺中仍然有曹佩等女官存在的情况下,最终却不能沉冤昭雪,或许她实在是心灰意冷,对女子科举和女官制度失望透顶,所以才有此番言论。
但无论如何,许清元这次来的任务就是说动她,哪怕她最终不出面,只要能通过别的方式证明乔香梨故事的真实性,给本次废除女子科举的谏议论潮灭灭火也是好的。
许清元看着江氏的眼睛,认真道:“故廊庙之材,盖非一木之枝也;狐白之裘,盖非一狐之腋也。[注]或许目前女官们仍旧不能形成自己的力量,但女子科举制度的存在始终是我们的希望,没有了这唯一的出口,所有女性都要在无尽的黑暗中沉沦上千年,您真的忍心吗?”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从院子里出来, 许清元看着江氏远去的背影,想起了刚才两人的一番交谈。
任她说破了嘴皮子, 江氏仍旧说:“蚍蜉何以撼大树, 你走吧。”
许清元不再傻愣愣站在原地,她拉着脱雪坐上马车,吩咐车夫老张:“远远跟着前面那个妇人。”
老张应声, 驾车缀在后面,他们一路走到通临街的悦风酒楼才停下,老张侧头朝马车里面道:“大小姐, 那人进酒楼了。”
许清元掀帘下车,看着这所装潢不凡的酒楼, 转头问脱雪:“带钱了吗?”
脱雪捏捏荷包,点点头。
两人迈入酒楼中, 一个身穿青衣短打的小二立刻迎上前来:“两位现在吃还是等人?”
“就我们两个人。”脱雪回。
“那边靠窗丽嘉的位置还有个座位, 您看坐那儿行吗?”小二躬着身子道,“要是上二楼雅间的话您还得等会儿。”
“哦, 我们坐那边就可以。”
“好嘞, ”店小二将二人引至西北角的一桌, 又往旁边木制镂空隔断上一招手,比划着说“这是本店菜色,两位姑娘看看想吃点什么?”
许清元看着点了两荤两素,就差不多花了三四两银子,她连忙打住, 小二痛快应声转身就要去报菜,却因客人的问话止住了脚步。
“麻烦问小哥一声, 贵酒楼是否有位姓江的雇工?”脱雪笑着把几枚铜板塞入小二的手中, 小二立马收进腰封里, 捧出一张笑脸道:“姑娘问的可是一个年约四十,身量中等的中年妇人?”
脱雪道:“对,就是她。”
“那是后厨洗菜洗碗的帮工,在我们酒楼干挺长时间了,姑娘找她有什么事?”小二忙问。
“没什么,我们看着像是以前的邻居,没想到她来这做活了。”脱雪随意胡诌了一个借口,“去上菜吧,我们都饿了。”
小二忙点头转去后厨,脱雪问:“小姐,咱们是不是得赶紧走,不然万一小二嘴上没把门的,江氏出来发现咱们怎么办。”
她转头去看许清元,却发现自家小姐正仰着脖子看向二楼。
脱雪顺着许清元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一队十几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正勾肩搭背地步上楼梯,他们边走边说笑声,乱哄哄的惹人侧目。
及至二楼最大的雅间门外,他们才停下。为首者推开房门,大喇喇地走进去,原本雅间的客人面色不善,就欲发怒。可等看清来人后,立马换上一副笑脸,奉承几句,自觉退了出来。
“那人是谁?”脱雪问,“怎么如此张扬。”
小二正好来上菜,听见这话笑着回道:“那可是定乡侯世子徐大公子,自然不同一般。”
许清元心中一动,收回目光问:“可是户部法人司徐郎中。”
“这小的就不清楚了,反正这些达官贵人们身上有个一官半职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小二摆摆手,“那您吃着,小的先去忙。”
当初许长海来京任法人司郎中的时候,曾因有个二世祖跟他平起平坐,郁闷了很长时间。
许清元虽然一直未与这位徐郎中谋面过,但关于他的闲话可是听了不少,如果没错,眼前这位徐公子就是许长海的同僚。
那群人进去后,大敞着雅间的门高声饮酒祝乐,没多久,就有小二帮忙叫来两个琵琶女助兴。
酒过三巡,他们行迹越发放荡,似乎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一般,说话言语并不防备别人,大家差不多都听明白他们是为徐洪瑞徐世子三十岁生辰才来此庆祝的。
“姑娘,您都看这半晌了,脖子不累吗?再不吃菜都凉了。”脱雪在她眼前挥挥手,示意她回神。
许清元从那群人中的某个身影之上收回视线,搪塞脱雪一句,依言低头吃起菜来。
这悦风酒楼敢把她点的这几道家常小菜卖的这么贵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许清元尝着是比自家厨房做的好吃许多,快要赶上几年前郡主府那桌宴席的手艺了。
她吃的正惬意,不承想那边二楼乱哄哄又闹起来。
那群人估计是喝到兴头上,几个头戴金冠脚踩皂靴,身穿锦绣华服的年轻男子出来站到二楼走廊栏杆边,在案几上挥毫泼墨,引得众人围观。
处在最中心的徐洪瑞几笔写完后,旁边几个文人立刻啧啧夸奖。徐洪瑞一手执起字幅亮于人前,更是引来众人不绝于耳的赞叹声。
徐洪瑞得意洋洋地将字幅从二楼栏杆垂下,大堂客人均抬头望去。
许清元在看清他写的诗句后挑了挑眉,低头继续吃菜,没有任何评价。而大多数客人本来是看不太懂的,好在徐洪瑞身边的文人舌灿莲花般不住夸口,不知道是因着诗句还是那文人的口才,客人们纷纷鼓掌叫好起来。
脱雪也是很念过些书的人,她左看看右看看,一脸迷惑地问:“姑娘,这诗算的上好吗?若说是好的,怎么我觉得十分一般呢?若说不好,那大家怎么如此夸张。”
许清元憋笑小声道:“咳咳,皇帝的新装。”
小时候她给脱雪讲过这个故事,脱雪印象很深刻,闻言立刻笑道:“我明白了,原来是掩耳盗铃。”
徐洪瑞见众人均是赞叹激赏的样子,很是自得意满,他笑着用扫视酒楼在场诸客,高声道:“不过小巧而已,不堪众位夸奖,难得今日高兴,本世子出一首诗题,获胜者我便将这块双鱼佩赠送给他。”
被握在徐洪瑞手中的玉佩清润通透,一看就价值不菲。众人兴奋起来,纷纷捧场要他赶紧出题。
徐洪瑞肚子里的墨水又不多,想到的都是些俗气的题目,好在旁边有的是人愿意捧臭脚。
某位今年参加会试的举人目光扫过堂下诸人的时候,余光恰好瞥见角落里的许清元。他撇嘴一笑,凑到徐洪瑞跟前,小声嘀咕了几句。
这才是撞到了枪口上,徐洪瑞自从上任法人司郎中后,虽然每天连点卯都懒得去,但无论是偶尔从同僚、上下官的口中,还是自家老爹的嘴里,时常能听到这位年纪轻轻的女解元的事。他爹定乡侯更是三番五次道:“认真论起来,你能做到这个郎中,还是许解元的功劳。你啊你啊,要是有人家十分之一的争气,为父这满头白发能一夜变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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