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曹大人讲完上午课程,第一个踱步出来,许清元连忙将纸双手奉上,朗声道:“学生定遵此道,决不食言。”
曹大人双眼扫过纸张,脸上的笑容一闪即逝,随后抿嘴看她一眼,声音听不出什么起伏地道:“未初一刻开始讲学,迟到自去领罚。”
看来这关算是通过了,许清元含笑应是。
未初刚过,许清元在学堂中捡了个位置坐下,旁边的同窗立刻凑过来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许清元疑惑地歪头询问。
“怎么能那么快就让老师接纳你?我们中最快的金燕姐姐也用了三天!你到底在纸上写了什么呀?”问话的人十六七岁,身上有着制式的墨蓝色衫裙也挡不住的活泼朝气,她语气十分惊讶地问。
许清元不答反问:“那你是怎么让老师收下你的?”
少女不好意思地一笑:“我的方法很笨,每天都去衙门口给人家写文书,以求遍观世情,花费足足三个月的时间才给出让老师满意的答复呢。”
“我写了两个字。”许清元摆出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
少女忙问:“是哪两个字?”
许清元笑:“你猜?”
一来二去,两人就熟悉起来,少女名唤庞筠心,是家中老幺,备受宠爱。学堂中的其他两位,一个叫金燕,另一位叫戚霜,则都是家中独女。三人皆已考取秀才,但年纪最长的金燕也不超过二十五岁,都是名副其实的少年英才。
许清元写的两个字也没什么玄奥的,不过“务实”而已。
在曹大人求真的基础上,她主动提高要求,不是空口大话,这也是她给自己定下的准则。
在这个法治远远不如现代的社会,权力无限膨胀,真相会被掩盖,若有一日她真的握有权柄,也需要心中有一杆尺。
她必须时刻牢记权力的来源是百姓让渡的自身权利,那它也终要用到百姓身上去。
学习的日子丰富且规律。或许是因为曾经担任过大理寺任丞的缘故,曹大人的讲课方式非常特别,她不仅仅教“四书五经”,甚至会给她们讲律法和案例。每当这个时候,许清元总是能提出一些精辟独到的见解,曹大人几次对她另眼相看,甚至说过她很适合去刑部和大理寺任职的话。
但许清元自己却不敢自傲,她清楚地明白,在学堂上探讨的不过是思想、理论,真正要在这个落后的古代实践,还是曹大人更有经验。而曹大人的一些思路、观点也时常会给自己带来重大启发。
就拿刑讯逼供来说,现代人不要对古代的破案水平有过高的期待,在21世纪那个到处都是摄像头的时代,每年产生的悬案、疑案多不胜数,更不用说在古代,言辞证据在大多数时候就是唯一一种在案证据类型,而偏偏这种证据又极度不客观,为了查清案件真相,刑讯逼供也是在所难免。这当然与许清元接受的教育相悖,但她不会坚持认为目前的办案经验全是废言,既然不如现代取证手段完善,那在案件定罪的时候把证明程度标准稍微降低一个档次或许也算是因时制宜。
不过,万一将来真有一桩悬案落到她手上,最大的可能性还是被她疑罪从无处理。
就在许清元忙于学业之际,送交刻印的律法书籍出版了。
书的名字叫《商论》,封面较为板正,从内到外都透着一股子平平无奇的味道,刚一开售几乎是无人问津。
不过说来也巧,恰好一位禹相省的行商路过汀州,沿路采买特产风物,也顺便在明德书局购买了一批书籍,里面就包括几本《商论》。
禹相省是齐朝商人聚集之地,禹商商会声势不小,在各地都有自己的会馆。
当这位行商回到家乡后,将一路所收货物放在自家店中售卖,而《商论》也被本地诸多感兴趣的商人买回家中。
杭成就是其中一位买书人。他年近五十,虽是个商人,却也是位饱学之士,同时还担任着禹商商会的重要职务。
那天他刚谈成了一笔大买卖,路过书局一时兴起买了几本新书,到家后一连翻看过几本都觉得甚为一般。但当他看《商论》时,读完第一页就忍不住坐直了身体,甚至还废寝忘食地连夜研读,并不忘在上面作出各种批注。
从书中看到的崭新可能让杭成激动不已,他好容易挨到清晨,拿上书便直奔商会。
此时商会里有几个重要成员正在商讨明年各地的布匹购销事宜,杭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闯进议事厅,一把将《商论》拍在桌上。
“各位兄弟,暂且别管那些小买卖,你们先看看这本书。”杭成难掩激动,对与会诸人热情推荐道。
黄老板一向跟杭成不太对付,见状不悦道:“一年少说几万两银子的买卖,杭大老板都看不上,那什么才是大买卖?这本不知从哪淘换来的破书吗?”
旁边立刻有和事佬出来打圆场:“哎,好了好了,两位老板消消火,杭老板,书您留下,我们商议完一定看。”
杭成冷哼一声,不欲跟姓黄的争一时意气,他卖给和事佬一个面子,暂且退出厅中,但临走前还是再三嘱咐几人一定要看他拿来的书。
议事厅里这几位待他走后,自然接着说买卖上的事,只是众人意见相左,几次磋商无果,和事佬干脆提议大家中途休息片刻。
闲着也是闲着,大家就随手翻阅起《商论》这本书来。
在场的无一不是商号大老板,眼光毒辣不说,论起把握时机的能力,更是超出普通人一大截。几人传阅一遍后,大家面面相觑,都从彼此脸上看到按捺不住的激动之情。
“这……”一人率先开口,“这要是真的……”
黄老板一拍桌子接道:“好,算杭成这老头子有点眼光,果然是千百年难遇的一桩‘大买卖’,怎么着老伙计们,咱们是不是得筹划筹划?”
众人皆点头如捣蒜,将方才布匹的生意撂开,热火朝天地讨论起面前这本书来。
没过几天,远在汀州的通判府上,门房小厮看着雪花一般递来的信件,开始怀疑府上是不是出大事了。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倒v开始】
门房把一封封各地寄来的信件交到许长海手上, 他拆开浏览过几封,都是禹地商人对《商论》的夸赞, 刚开始许长海还觉得挺有意思的, 但新鲜劲儿过后,加上公务繁忙,没有那么多时间看信, 便让许清元代收,如有要紧的再禀报给他。
许清元便干起老爹秘书的活计,每天下学回家完成课业之后, 都会抽空看上几封信件。
起初商人们的信件都是对《商论》的夸赞和疑问,偶尔有一两封是想跟许长海建立来往关系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 信件的寄送地从禹相省慢慢扩展,逐渐辐射到全国, 除禹地之外, 就要数京城的来信最多。
而且来信人也从商人拓展到手工艺人、文人等等。其中文人的来信比较富有深度,他们不仅会提问题, 而且还会自己尝试解答, 并希望许长海能给予答复, 否则就会“心痒难耐,夜不能寐”。商人的问题则与实践息息相关。
本来许清元想着互相交流思想,拓展眼界,可能会引起商人圈子的震动,但事态发展到后来却逐渐超出了她的预想。
冯老板一次次地请求加印, 售出数量少说有几千本,这还不算其他书局盗刻的数量。在这个时代能读会写的人本就是少数, 但一本本《商论》被售出后仿佛泥牛入海, 本书的需求量仍然大的可怕。
寄信人的身份也越来越让人咋舌, 起初只有零星几封外地小官小吏的信件,最高不过县令。到了后来,别说知府这一层级,本朝著名的几位鸿儒,外省的巡抚,京城六部的高官,世代勋爵贵族都有来信,信的语气还特客气,甚至是谦虚地向许长海请教《商论》。
这段时日,许长海和许清元两人忙的脚不沾地,一个白天办公务,一个白天忙学业,晚上回家饭都吃不上一口就得回信。这些人不是来历不凡,就是位高权重,甚至可以左右许长海的官途。
他们回的真是字斟句酌,小心翼翼,生怕惹人家不高兴,实在是劳心劳神。
这种情况持续了一个月,许清元实在受不了了,她提议道:“父亲,这样不是个办法,不如统计一下来信的类型和典型问题,写个问答形式的稿件出来,送去刻印出版,总好过长此以往下去耽误正事吧。”
信件的问题有了应对之法,但最要命的是,最近不知从哪里来的一伙外地人,天天在通判府外面求见,人家甚至都说了,见不着许长海,见见许清元也可以。
真叫人哭笑不得,敢情许清元成凑数的了,她无奈失笑。
她本想当做不知道糊弄过去,但这股风潮不减反盛,聚集在汀州的商人甚至自发举办过多次针对《商论》的读书会。
被逼无奈,许清元只得主动出面一两次,集中解答诸人提问,但她很注意分寸,集会名义均是读书交流会,绝口不提许长海和他为官的身份。
看到这群人兴奋而热烈的眼神,许清元耐心地一一解答,遇到自己的盲区,就老实说不知道,各行各业都有其特殊情况,她不可贸然强答。或者有类似规定的,她会谨慎类推适用,并将细微的区别与众人讲清楚。
渐渐的,《商论》和她的名字在商人间流传开来。
一开始,京城郢都的官员们只是风闻有本书最近卖的很好,坊间传的天上有地下无的,而当他们亲自买回来一读,立刻意识到了《商论》的价值。
官员们惊叹于奇妙的思想,精巧的架构,但作为掌权者,他们同时深深明白这样一本书籍能给社会生活带来的变化何止天翻地覆。说不准权力结构都会迎来洗牌,如果不能顺应变化,只能成为被抛下的那个。
京城顿时掀起一阵看《商论》之热潮,各个书局的老板抓准时机跑去汀州找明德书局谈合作,得到授权后立刻在京城几次加印,但仍旧很快便销售一空。
书局老板们纷纷带着赚足银钱的笑容道:“有生之年,我也能见到什么叫洛阳纸贵啊!”
而许清元这边,在读书会上露过两次面后就不再出席,她用空余时间和许长海整理出一本《商论三百问》,交冯老板刻印发行。
本书总结了来信及研讨过程中读者提出的种种问题甚至质疑,写的严谨又官方,对于《商论》未尽事宜做出了详尽解答,说是工具书也不至于,倒非常像现代法律配套的司法解释。
总之,单买其中一本是研究不全、研究不透的,必须得两本一起买才能窥其全貌。
此书一出,顿时引发新一轮刻印、买书狂潮,书局直接进入供不应求的状态,不仅冯老板赚的盆满钵满,就连许长海一家都收到了一笔巨额分成。
慕名而来的更多商人、学者全部聚集在汀州,但许清元再没出席过他们的读书会。
其实当初《商论》风靡全国之际,许长海与许清元已就此商量讨论过他们应该对此持什么态度的问题。
官商勾结在官场是大忌,无论许长海还是宁晗,绝不会跟商人有什么往来,至少明面上绝对不会。许清元作为前途大好之人,只要想出仕为官,跟商人也是能少接触就少接触,现在偶尔参与纯学术性的讨论还可以,若轻重不分,将来一定会遭人指摘。
在这一点上,父女两人保持了一致意见,许清元不是看不起商人,只是避嫌二字对于为官之人确实十分重要,不仅仅是做给皇帝看,也是做给百姓看,起码让他们对官员还保留一丝公正的期待。
许长海还语重心长地跟女儿道:“你可知道知府大人和为父当初为何不把你的书稿交给上面吗?”
这也是许清元一直以来最疑惑的一点,她默出的两份稿子交给他们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任何下文,虽然后来确实为她争取到一个科举的机会,但那份内容的价值绝不可能止步于此。
终于到解疑答惑的时候了么?许清元实话实说:“女儿不知。”
“我问你,你知道今上为何不顾众臣反驳,执意开设女子科举吗?”许长海的眼神晦暗不明,似有暗流涌动。
这就是另一个许清元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了,虽然她目前有几种猜测,但所知信息实在太少,还不能确定皇帝的最终目的到底是什么。
许长海并不直接解答,而是说起了一件看起不相关的事情:“你考府试之时,考官黄知府的来历你可清楚?”
说起那位年轻有为的青年知府黄嘉年,许清元还保有一丝印象:“听说他父亲是三朝元老,当朝尚书令,他本人年轻有为,从翰林院出来后任重胥府知府,至今大概是一年左右。”
“不错,”许长海点头,“前几日为父接到消息,黄嘉年已被调入京城,不日将出任大理寺少卿。”
“什么?”许清元惊讶道:“这……好像有点……”
升的是不是太快了。
“黄尚书权倾朝野,当初皇上能坐上皇位,能坐稳皇位,全仰仗他的辅助。因此对他事事依从,几无驳斥。时人有句上不得台面的浑话,‘天家父子对战场——皇上输皇上’。”许长海意味深长地说。
皇上输皇上……黄尚书皇上?许清元悚然一惊,这话可不是闹着玩的,连许长海这个外地人在这么多年后都能说的清清楚楚,看来这种言论在当时应该属于官场皆知的秘密。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不必多说,你自己能明白的。”许长海没有把话点透,但这几句话对许清元来说,已经足够。
黄尚书权势熏天,但皇帝身为封建社会的最高统治者,怎么会容许他人在卧榻酣睡。只是顾及名声,对辅佐自己继位的人,如果都能不顾情义悍然发落,不仅会得罪黄尚书率领的一朝文臣,也会受尽天下人的指责。
所以,今上只能从细微处慢慢积蓄抗衡的力量,而女子科举制度,就是他好不容易推行成功的一项重要措施。
那么理所当然的,女子科举出仕后,不被旧有文官集体接纳,只能对皇帝忠心耿耿。皇帝再通过调任委派官职,慢慢鲸吞蚕食黄尚书的固有势力。此事虽非一日之功,但水滴石穿,总有压倒骆驼的那一天。
宁晗出身极好,又做过清珑公主的伴读,最后还通过科举出仕,自然是板上钉钉的保皇派,如果真的在她的提议下施行了《商论》中描述的法人制度、合伙制度,其声誉地位必会高涨。
黄尚书不会眼睁睁看着皇帝势力做大的,他一定会从中加以阻挠。
所以,自上而下行不通的事,就换个思路,先让天下人知。
如今势态已成,形式比人强,黄尚书如何能封堵民意呢?
经过这一晚的谈话,许清元不禁豁然开朗,许多从前的疑惑都被一一捋清,同时她也明白了一件事:千万不要小看任何一个人,有些事情许长海不是不知道,他只是不说而已。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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