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很残忍,但许清元还是说了实话:“嗯,再去见见晴波,我就要回汀州了。”
“爹娘已经给二姐相看好了人家,二姐受到刺激,整日闭门读书。”艾春菲语气低沉,“人为什么要分别呢……好难过……”
是啊,人生为什么总是在不断分别呢。人来到这个世上,得到这么多珍贵的回忆和感情,但仔细想想,它们终有一日会化为虚无,确实可叹。
“所以,还是活在当下吧。”许清元拍了拍艾春菲的手,两人又闲话半日,最后艾春菲恋恋不舍地将她送出了家门。
晋晴波家离镇上不远,许清元到她家的时候,她正帮家里人在刻制年画,看见有人上门,她才忙放下手里的活。
喝着晋晴波母亲奉上的粗茶,许清元慢慢道出自己要离开淮阳和艾春芳已经出嫁的消息。
晋晴波先是祝她一路顺风,但对于艾春芳的事却保持了沉默。
“你回来感觉如何?”许清元问。
“我不知道。”晋晴波表情复杂,显然不欲多说。
两人便转移话题,说些乡试的事情,晋晴波与许清元不同,她打算考一考今年的乡试,毕竟自己年纪也不小了,不能放过任何一次机会。
许清元表示理解,两人约好终有一天京城见,然后友好道别。
有了功名在身,坐船的时候,许清元被多艘船只争抢,她选中了来时就坐过的上官家的船只,经过多日舟车劳顿,终于在五月初回到了通判府中。
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拜见许长海,但是白天许长海不在家,她只好先把好消息分享给奶娘和脱雪,两人先是惊喜,然后又跟提问机器一样对她这一路上的见闻问个没完没了,许清元开始还认真回答,后来实在被问烦了,干脆借口疲累回床上睡了一觉。
听到女儿回来的消息,许长海在衙门里也坐不住,反正不会有人敢去点他的卯,便吩咐了下官几句要紧的差事,赶紧回到府中。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许菘之一头雾水地被父亲叫至书房,一眼就看见许清元坐在父亲对面说话。
长幼有序,他不情不愿地行礼道:“见过父亲,见过长姐。”
“菘之,你来得正好,你姐姐这次连中小三元,已经考取生员,你如今也十一二了,后年就下场试试去,如能一考而过自然最好,不然便取个童生来,也不算白念这么多年的书。”许长海听说女儿的成绩后,十分高兴,对于儿子也严格要求起来。
许菘之嘴里像含了个黄连,他设想过最坏的结果就是许清元真的考中了秀才,但着实没想到许清元还是案首。想到以后必须加倍辛苦地读书过日子,他哭的心情都有。
吩咐完儿子,许长海又跟许清元聊了几句老家那边的情况。
“祖父、祖母两位老人身体康健,其他长辈无痛无灾,子孙满堂,兄弟姊妹和小辈人口繁茂,在许家村过得很好。”说着,许清元把旁边的几件礼品拿过来,道:“女儿想父亲从小在淮阳长大,特意买了些特产,不值什么钱,只盼能消解父亲些许思乡之愁。”
许长海拆开,礼盒中静静躺着一连四个泥塑娃娃,倒真令他回想起许多小时候的情景来,不由赞道:“像是王记的手艺,这么多年都未改分毫。”
“菘之,这是我从重胥府买的木雕,送给你的。”许清元给坐着无聊的许菘之派发礼物。
许菘之撇撇嘴,并不稀罕,敷衍道:“多谢姐姐记挂。”
反正也是做给许长海看的,许清元才不在乎许菘之心里怎么想。
果然,看到这一幕,许长海露出满意的微笑,并数落许菘之道:“看看你姐姐,学业交际处处妥帖,你却整日偷懒懈怠,以后若还不改正,看我怎么罚你!”
许菘之起身唯唯称是,心里委屈至极,果然姐姐一回来,父亲就不喜欢他了。
“对了,清元,你看看这个。”许长海从后面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递给许清元。
她接过书,封面上没有任何书名,但作者那里却写着三个人的名字:许长海,许清元,许菘之。
隐隐预感到什么,许清元停顿片刻才翻开正文。
映入眼帘的先是一篇序言。
“‘商’者,上古之契族,随大禹而治水,契之孙王亥,从牧善商,其后人灭夏迁殷,故称殷商,自此,天下商人皆以商为名……”
序章由商人的起源拓展开来,引经据典又简要地书写了商人的发展历史,最后话锋一转,开始点评本书。
“……书中形容法人之笔构,弃旧开新,奇甚,妙极……”
一路看完序篇,结尾落款却是宁晗的名字和私印。
许清元不动声色地翻开正文,果然是几年前她写过的那篇公司法、合伙企业法。
她细细看过,发现许长海确实增删修改多处,现在手上的版本更加符合现在的时代背景,可以想见他绝对是用心斟酌推敲过的。
不过,许崧之的名字凭什么挂在上面?
“咦?”许清元略略翻完,故作吃惊道:“弟弟长进如此之大,我竟一时分不清哪些是父亲改的,哪些是弟弟改的。”
许长海脸上的表情有几分尴尬,他以拳遮口,虚咳两声,换上一幅语重心长的语气道:“你弟弟,你是知道的,人是聪明的,就是还没开窍,为父想着这样一本奇书,如果刊印上咱们一家三口的名字,将来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清元可是觉得有哪里不妥?”
许清元心里冷笑:说的这么好听,还不是为了给你儿子的将来铺路。她跟许长海好歹是对原文进行了大刀阔斧的修改,以使其更加符合时代背景,署名勉强也说得过去,许崧之什么也没干就想享现成的,许清元不愿答应,但看许长海的态度,似乎相当想效仿苏轼一家子,也给他们家族挣个书香世家的名声。
如果真有这样的声誉,许清元也不抗拒,但前提是许菘之得有真材实料。什么也没干就让他这么轻易地占这么大的便宜,她可不答应。
她表露出一丝担忧,道:“如此甚好,只是纸终究包不住火,万一将来被人问及,弟弟照本宣科,说出来话的终究浅薄,人家再以为咱们一家子名不副实,岂不适得其反?”
许长海点点头,也叹:“为父对此也有所忧虑,可惜你弟弟实在不争气。”
“女儿倒有一个主意。”她回身看着许菘之,轻声道:“不如让弟弟写一篇后记,附在本书末尾,既可以记述父亲笔耕不辍的辛苦,又无须研究两法的深意,如此把他加上也说得过去。”
许清元的意思很简单,挂名可以,但只能算是个“名誉作者”。
听到女儿的建议,许长海怎么会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女儿现在科举有望,本书也确实是她的心血,她肯让步已算很好,就算是长辈也得借坡下驴。况且这个结果他还算满意。
坐在旁边的许菘之知道自己占了姐姐的便宜,少年人的冲动让他非常想喊出:我才不用你们施舍!但留意到父亲看他的眼神后,只好憋着气给父亲、姐姐行礼。
成为秀才之后,许清元出门一般只穿朝廷统一制发的墨蓝色衫裙,这是给女生员的制衫,用以区分她们与普通女子的身份。路人看到后就不会指责她一个女孩子出来抛头露面。
有了这层方便,本书的筹备刊印事宜便主要由许清元负责。此事说来也简单,只要把书上这几个人名一亮,哪家书局都上赶着献殷勤,不过她还是仔细比对过后,才选中一家叫明德书局的店铺,把手稿交给了这家店。
书局老板姓冯,年近三十,穿着一身湛青的长衫,文质彬彬,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许秀才,这书我已仔细翻阅数遍,实在是金玉良言,只出私刻有些可惜,不如交由本书局大量刻印,盈利按比分成,不知您意下如何?”冯老板恳切道。
齐朝已经发明活字印刷术,本朝也未曾有过大规模的文字狱,市面上的书籍数量呈现繁荣多样的趋势。
现在的刻印分为三类。朝廷需要的时候会由中央及各省官书局刻书发行,比如国子监、太医院就是需要刻印书籍的主要机构。除此之外,私刻及坊刻也逐渐兴盛,坊刻主要集中在文人聚集之地,形成了书籍刻印售卖的初步产业链。私刻适合许清元家这种有些资产,又是为自己的言论出版的情况,只需支付刻印费用,此外全本自负盈亏,私刻后书籍若销量上乘,则会有诸多书局找上门来,请求授权坊刻。
对于书局的老板来说,比起文人,或者更应该称他们为商人。商人重利,难免会做出一些因利失义的事情。比如有些不讲究的书局见哪本经史子集、医术话本卖得好,直接拿来主义,根本没有一点版权意识,被侵权的作者和书局在这个时代真是告都没处告去。
因此讲究些的书局都会在刻印书籍内显眼处刻上专用标记,不过这只能防君子不防小人,万一真有那不要脸的连这个标记都给复制了,书局也无可奈何。
嗯……或许还有两部法律可以写出来给许长海看看,比如《著作权法》和《商标法》,许清元默默地想。
回到冯老板的问话上,她思忖片刻道:“也可,只是怕冯老板担风险赔钱,到时候可别怪我。”
“怎么会呢?我从小跟着父亲经营书局,很少看走眼的,此书如此精妙,通判大人和新晋案首秀才的笔墨,又有知府大人背书,卖的绝对少不了。”冯老板自信道。
“那此事就全权托付给您,劳您费心。”许清元客套道。
冯老板却还有问题:“对了,关于本书的用纸和定价您看……”
这个问题许清元想过,为了扩大影响范围,本书不宜定价过高,但价格太低用的材质也寒碜,和知府、通判的名头不相匹配,因此她拜托老板道:“求您费心,此书不需要太贵,售价尽量不要超过半两银子,用纸和装订严整板实便好,无需太过花哨。”
“行,我明白,等样书出来后我亲自送去您府上。”冯老板应承道。
过了四日左右,雷厉风行的冯老板把样书拿至通判府上,许清元看过后觉得非常不错,除了封皮不是红色之外,排版跟现代的法律装订本相差无几。她奉给许长海一观,也得到了满意的答复。
冯老板说是先印三百本看看,卖得好再加印,新书上市时间大约在六月底。
办结此事后,许清元亟需解决另一个难题,找老师。
孟先生只是个秀才,教许菘之可以,但教不了许清元,家中已经负担了一位私人教师,再给她单独请一位举人教授课业也是绝无可能。许长海政务太多,不可能为了教孩子耽误正事,虽然她能上县学,但要跑去淮阳又远又不方便,思来想去,还是许长海走了关系,把她送到汀州府一位从京城卸任的女官大人开办的女子学堂中继续进修。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这位新老师的居所在府城郊外的一处农庄上,学堂从外面看不过是所平平无奇的茅檐草舍,但一进大门,院中花草树木错落有致,摆设古拙清雅,廊下、厅中的墙面挂满了一幅幅字画,书体不下十数种,画技也各不相同,书香四溢,别有洞天。
许清元忍不住赞叹,这里简直是梦中才能出现的隐居桃源。
进门后,两个梳着双丫髻的女童把她领到侧厅,其中一个稍矮些的女童手法熟练地煮好茶斟满面前的茶杯,许清元道一声谢,浅浅啄饮一口。
花茶的味道清香怡人,只不过她实在尝不出是哪几种花的混合。
学堂的院子不大,她坐在侧厅正好能看到旁边学堂正厅中的情形。
大约三名女学生列次坐在下首,上方传来一道沉厚清晰的女声,想必就是出自那位女官曹佩曹大人。
她不敢多看引人注意,刻意端正姿态安静等待。
未几,那边的讲课告一段落,这位年约四十的女官拿着一卷书施施然走来,未发一语先抓起茶杯猛灌了几口。
许清元忙起身行礼,恭敬道:“清元见过曹大人。”
曹大人一口喝完,并不解渴,许清元忙从桌上翻出一个大盏的茶杯,主动为其斟满,双手捧上。
对方似乎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她看都没看许清元,却从后者手中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饮毕,曹大人坐在许清元对面打量了她一眼,这眼神并不让人感到冒犯,但却让人印象深刻。
虽然年纪已大,但曹大人的眼睛明亮有神,带着洞察世事的清明,单看眼睛谁也不会猜她已是不惑之年。
“见机倒快,”曹大人淡淡评价许清元一句,然后出其不意道:“我听说过你。”
许清元心中惊讶,思及自己在淮阳县的所作所为,她面上换成自嘲的模样,摇头道:“想必不是什么好话。”
“说你年轻气盛,不知收敛,”曹大人倒是直来直往不打谜语,但说这话的同时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话不好听,但似乎确有其事。”
这话可不能随便回答,许清元把应答的话在心中反复斟捻过几遍,方道:“古语云…”
谁想到她还没说完,曹大人就一摆手打断了她:“不用跟我拽文,我也不在意你是否年少轻狂,要想跟我学,只用你做好一件事便可。”
这脾气……但许清元却一点也不讨厌这样的人,她闻言忙道 :“学生谨遵教诲。”
曹大人提笔抬手挥就两字,书毕便潇洒离去,只留下一道听起来漫不经心的声音:“如无此心,便不用再来见我。”
许清元转过宣纸,上面的字迹遒劲有力,书写的却是“求真”二字。
檐下风铃叮铃作响,她盯着这两个字在侧厅足足坐了大半天,才终于动笔在一旁加了两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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