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棠原本也只是给平民百姓看看小病,没想过非得要跻身于权贵的圈子里,可秦颂一再鼓劝,况且区区消暑茶也没什么了不得,最后也只好由着他操办去了。
结果谁承想,今日运来的茶桶上个个印着彤红的“春”字,逢见熟人,他更是要逮着机会说道两句,简直不要太热络了。
“哎,我就说吧,大家对你这茶是赞不绝口,以后准要去你的医馆多光顾几回,到时候再顺便号个脉,买个药,生意不就慢慢做起来了么?”秦颂是打心眼里为她盘算,说着说着,语气还忍不住向上扬了起来。
沈青棠心里自然也是高兴的,可瞧秦颂那一脸自得的模样,左右看了看往来的行客后,还是好心打趣了他一句:
“你可兜着点吧,今日是段大人摆宴,又不是你在自家宅院里会客,风头都要出到天上去了,也不看看自己的样子。”
秦颂微微一愣,看着她含嗔带笑的侧脸,忽然反应过来她这是在主动关心他,心里倒不禁泛起了一丝暖流,像是灌了蜜糖一样。
“你这是在小瞧我呀?”他不服地笑了笑,同她并肩走着,略微倾过去些低语道,“实话不怕告诉你,哥哥我在外头的人缘关系啊,那可真是……”
正说着,不远处同人饮茶叙谈的段鹏之正巧落入了秦颂的视线,连带着的,还有一旁的扎得木,以及——
魏珩?
秦颂面色一暗,心底刚升起的那点愉悦,顿时被铺天的晦气盖了去。
他怎么把这号人给忘了,在这居然也能碰到?
好巧不巧,正与旁人谈及凉茶之事的段鹏之,一见秦颂引了位姑娘走来听戏,也立即举起茶盏,远远打了声招呼:“秦总商。”
这一招呼,令周遭的视线顿时向此处聚集了过来。
与魏珩对视的那一瞬,沈青棠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本打算只作不相识一样,看一眼就过去。
可谁知,他看向她的眼神是那样僵凝,明显地透着些错愕,全然没了以往的内敛和沉蓄,反倒灼得逼人。
沈青棠不解地顿了下呼吸,总觉得他的反应好像格外奇怪,一时之间也未作多想,只自觉别开了目光。
段鹏之笑着踱上前,举了举茶盏对向秦颂,“你今日送的这茶可费了心思啊,喝过的个个都说好。”
他视线不经意偏向了沈青棠,“这位是?”
秦颂缓和了些面色,大方介绍,“是我的远房表妹,姓沈,沈大夫。”
魏珩的眸光蓦地一沉,从没有哪一刻现在这么想手刃了秦颂。
他警惕地注视起了段鹏之的反应,可对方却好像被勾起了什么往事,飘着视线,忽的若有所思起来,“哦,姓沈啊……”
良久,段鹏之扬起唇角,旷达地看向沈青棠笑了笑,“沈是个好姓。”说着,又端起茶盏问,“这茶是你做的?”
沈青棠点点头,欠身行了一礼,“是。”
“哈哈哈。”段鹏之蓦地笑了出来,看起来似乎心情很不错。
可下一秒,他陡转的话锋又令沈青棠不由一惊: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此话一出,莫说沈青棠有些不明所以,就连秦颂也觉得分外不可思议。
毕竟她回京后的大部分时间可都是和他在一起的,哪来机会和段鹏之这样的人物碰面。
立在不远处的魏珩静观着局势,可攥紧的掌心却已然微微出了些汗。
紧接着,话锋便被转到他这里了:
“魏指挥,你觉得这沈小姐瞧着面熟么?”段鹏之微皱着眉,嘴角噙着的那抹若有若无的笑,让人猜不透他是真想起了什么,还是在故弄玄虚。
魏珩不动声色地沉吸了口气,看向那微埋着头的沈青棠,展出了一丝不失礼度的轻笑:
“来来往往见过的人太多了,没什么印象。”
沈青棠心中微凉,悄悄攥了下裙角,对他这回答倒也没什么意外。
只是他能说得这么云淡风轻,也的确有些挺讽刺人的,怪只怪她当初瞎了眼吧。
见魏珩一口否认了,段鹏之也故作没趣地笑了笑,“这样啊?”
他顿了顿,忽的来了个转折,“可我倒是越看她,越觉眼熟。”
闻言,魏珩的面色有了些变化,可段鹏之却对此毫不意外,转头见沈青棠一脸懵然,还笑着补充道:
“沈小姐不要见怪,就是在这月初一的时候,我同魏指挥正巧在鹤临楼门口聚头,当时有个姑娘不要命地跟在我们车后跑。”
魏珩的面色一下子暗了下来,忽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事了。
而沈青棠则没缓过神,怔愣地站在原地,恍惚间,只感觉那些被埋进灰土里的不堪过往,好像又被什么人当众挖开了。
段鹏之意味不明地看了眼魏珩,接着笑道:“哎,我还寻思着,那么大的雨,一个姑娘追着我们的马车做什么,口中好像还在叫着谁的名字。我就问魏指挥,他说,莫不是什么胡言乱语的疯子。”
一语落下,仿佛透凉的冰水,浇得在场所有人皆背脊一寒,不由倒吸了一口气。
这等明着冒犯锦衣卫都指挥使的话,怕是也只有段鹏之敢当众说出来了。
更何况还有秦家牵扯于其中,这里头的明争暗斗该如何汹涌,可见一斑。
魏珩的思绪里已然没了这些利弊纠葛,他紧张地望着沈青棠,头一次知晓了没底气是种什么感觉。
可沈青棠只是轻埋着头一言不发,面色僵白,除此之外再没什么特别波澜的表情了。
已经凉透了的心,便是再被割开一道口子,也不过是麻木得牵不起什么痛觉,只会令她对魏珩的失望更深一分罢了。
段鹏之略微打量了下两人的反应,倒不禁有些报复得逞的意味,又继续把话说了完整:“那日的事情着实离奇古怪,我倒现在还记忆犹新,方才瞧小姐的面相同那日的有些相似,便忍不住问了出来。兴许,当真不是小姐你吧。”
第60章 陷火海(下)
矛头被指到了沈青棠身上, 秦颂定是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那日的事这丫头也没有同他多说,他还以为她只是追出去与魏珩闹了不快, 没想到还有这般令人气血上涌的内情, 一时之间,心情可谓是波澜起伏,难以平复。
“段大人, ”他慌忙笑了两声, 帮沈青棠打起了圆场,“初一当日我母亲从佛寺回来, 沈妹妹一直同我在外面采买东西呢,想必大人是看岔了。”
沈青棠的思绪一片空白, 直到听到了秦颂这句为她辩白的话, 她才感觉到虚浮的脚下踩着的是坚实的地面, 先前那些失去的力气也慢慢回来了。
本想扬起一点笑意以示默认, 好生配合着秦颂化解这场难堪的。
可她的心境是那样寒凉, 即便是牵起唇角, 也笑不了太好看。
她怎么想都觉得生气,对段鹏之说的那些话无法轻易释怀。
魏珩可以不喜欢她,但怎么能在一次次骗了她、辜负她、一声不吭地将她抛下后, 还不痛不痒地在生人面前嘲讽她的情意,在泼天大雨里一起看她笑话。
他怎么配?
沈青棠的眼眶有些发酸,但想了想, 又总觉得不值和气恼。
这样的人, 她原还想着如果碰到了, 多少也该像不相识的人那样, 以平常心态去打照面或是行礼节, 给彼此都留足些体面, 也不至于太难堪。
可现下看来,还要考虑他什么体面呢,不骂得他狗血淋头已是好事。
她根本连一个眼神都不该给他的。
他不配。
沈青棠咬了下嘴唇,强撑着泛红的眼睛,若无其事地偏下头,以所有的自尊为底线,终究是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见场面如此僵滞,段鹏之也不好再咬着不放,索性笑了一声,挥一挥手,让大家都落座听戏去了。
他只不过是好奇,身中剧毒的魏珩,在沧州那样穷山僻壤的地方坠下崖后,是怎么还有命活下来的。
好巧不巧,这位新入京开了医馆的沈小姐,也同是来自沧州,与锦衣卫那头颇有些渊源不说,听闻前些日子傅侍郎的妻儿被缉时,她也在场。
段鹏之一向自诩是个睚眦必报、以一还十的人,对那些拦他前路的,更是毫不手软。
瞧酒楼那日发生的稀奇事,和方才两人面上的细微反应,若是往深处了细究,只怕还会更有趣吧?
段鹏之漫不经心地扬起了嘴角,可就在这一刻,沈青棠恰好跟着秦颂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风中掀起的那一阵若有还无的花草香气,一下子便令他的笑意僵住了。
他险些以为是自己闻错了。
可这香气却是实实在在的,像一根穿向十多年前的线,将那些他曾与七七摇扇煎药、采花酿茶、院中品书的画面,一一牵进了他的脑海。
这么多年来,他只在梦里贪恋过这份缱绻的味道。
只因那是他找了无数调香师、寻遍了各样医女,都无法再复刻的独一无二。
段鹏之怔然回过头,不敢置信地望着那个娇小的背影,仿佛跨越了时间的长河,又恍惚看见了那个他思之如狂的女子。
可幻梦终归是要醒的,戏台的锣鼓一响,他又被现实惊得心口一颤,再次回过神来了。
怎会如此之巧……
他深深凝视着那款款落座的沈青棠,心底盘结着无数疑问。
同样是姓沈的女子,同样是父母俱亡,同样有一身了得的医术,同样还有这被药草花卉浸染出来的香气。
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段鹏之若有所思地出着神,忽然想起,湄山沈氏的人素有在外游历行医、收养孤童为徒的风俗。
莫非,她们是师出同门?
有太多未解的猜测在心头杂乱成团,段鹏之思量半晌,忽觉这小姑娘还有些可用之处,倒是可以暂时先留下。
想至此,他又不禁微微侧过头,瞥了一眼魏珩。
没想到,那处的少年竟依旧挺拔着身姿,沉着有礼,淡如和风,即便被他那样揭了短后,也还能若无其事地引着其他宾客入席。
忍耐力当真是不错。
他倒是想看看,这小子究竟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沧州烧作坊、劫军火,郊外剿官银、查傅府,这一笔笔一账账的,是应该好好清算清算了。
“嘡——”
铜锣一声响,在愈来愈急的鼓点下,台上的老旦咿咿呀呀叫嚣着开场,从未接触过戏曲的郃勒使团,次第拥着老扎得木坐到了前列。
他们每人的腰间都别着一只不大不小的酒壶,但密切观望至此的魏珩,还从未见到他们中的什么人拿起酒壶用过。
便是现下落座听戏,也要烦请附近的人帮忙接凉茶过来消消暑气。
在过去几年里,郃勒是从未遣过如此多使臣,大摇大摆地入京朝贡的。
可大郦却还是依旧按人数派赐恩赏,不减丝毫礼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