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贵妃本来阴云密布的脸上却绽开笑影, “愉妃你又是何必, 难得出来一遭, 何不给她们点自在?难得伊常在盛情相邀,多贵人你就应了吧, 也无须太过认真,点到即止也就是了。只是今儿天色已晚, 不如定在明天早上, 伊常在你看可好?”
竟是自作主张替郁宛答应下来。
伊常在倒是无可无不可,她自认骑术精湛,奈何万岁爷就没正眼瞧过她,弄得她空有一身本领却无处施展。既如此,伊常在便决定破釜沉舟,以己之长攻敌之短——郁宛的骑术她是见识过的,那么点三脚猫功夫,不贻笑大方就算不错了。
郁宛看向皇帝, 想看看他老人家是什么意思, 可惜乾隆面色如常, 瞧不出是喜是怒。
看来是不会替她出头了, 郁宛只能接招, “行,我答应你,只是我不愿杀生,怕见血光,射箭就免了吧,但比马术倒使得。”
要是又要御马又要射猎,她一心不能二用,必输无疑,只一项还能赌一赌。
伊常在心想我怎不知你怕见血,明明昨儿烤肉吃得香着呢,但只要郁宛肯应战就万事大吉,反正哪项自己都能稳赢。
伊常在于是画了誓,又信心满满去看乾隆,希望皇帝能欣赏她勇于争先的英姿。
可惜乾隆并未睬她,反而意味深长瞧了郁宛一眼,才吩咐摆驾。
郁宛:……几个意思,是要她这位宠妃只准赢不许输么?怕丢了万岁爷的脸?
细想想也是,对乾隆这样一个爱憎分明的人而言,她跟伊常在在他心上的分量肯定是不同的,换言之她是内,伊常在是外。面对外敌即便不能取胜,也不能轻易缴械投降。
郁宛忽然有点懊悔潦草应约,她这算不算骑虎难下?
可伊常在都快踩到她脸上了,她弃权更成了胆小鬼。
散席之后,庆嫔便戳了戳她脑门,“你呀,怎这样年轻气盛?看你明日怎生是好!”
郁宛心想还是头一遭有人夸她年轻呢,真难得。
她眼巴巴望着庆嫔,“娘娘,您学富五车,有何提气助神的秘方么?”
或者叫兴奋剂更准确,好歹让她短时间超常发挥嘛。
庆嫔扯了扯嘴角,“书上说龙精最补,你去找万岁爷讨要罢。”
郁宛:这……忽然发现庆嫔开车的功力也不浅。
但就算真有其事,她也不可能半夜摸去乾隆帐篷,别说采阳补阴,乾隆不倒吸她的阳气就算不错了。
她可不想明早爬不起来。
这一晚影影瞳瞳,好歹还算是睡着了。次日起来梳妆,新燕春泥皆替她担心,说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可伊常在跟自家主子的仇怨人人皆知,倘真个败在拜尔葛斯氏手底下,往后还怎么抬得起头?
郁宛倒是已然心定,大不了拿出当年八百米体测的劲头放手一搏也就罢了,反正万岁爷要看的是她绝不服输的精神,过程中尽力便够了。
洗漱完,郁宛换上自己最合身的那套墨绿色骑装,衬得腰肢如弱柳,肌肤也格外白皙细嫩。
伊常在则费尽口舌讨来颖嫔最宝贝的一套衣裳,料子虽是极好,可毕竟是照着颖嫔的体格做的,在她身上便有些不太服帖。
再看郁宛前凸后翘,腰比她细,胸还比她大,整个一裹得严严实实的狐狸精,伊常在心头火气更大了。
看她们这场巾帼之争的观众倒是不少,除了皇帝与同来木兰的嫔妃,连几位好事的王爷也来观战,和亲王弘昼当然亦在其中。
决定待会儿闹出人命官司便趁势留下参加葬礼——别说,灵堂里吹拉弹唱还别有趣味呢。
二人分列左右,一如先前四阿哥五阿哥的赛事等同,不过马匹则开恩起见许自己常用的。
郁宛摸着大黑马油光水滑的皮毛,只盼着它能听懂自己意思,待会儿也别吝惜力气,倘若顺利的话,赛后她一定会用最上等的干草来犒赏他——整整半年的分量!
大黑马果然咻咻吐气,蹄子在地上刨出个浅浅的坑,十分兴奋。
伊常在看在眼中,只是冷笑。这会儿除非诸天神佛都来援手,否则谁都回天乏术。
二人各自上了马,伴随着清脆的哨音,如离弦之箭般激射出去。
郁宛铆足了劲,胸腔剧烈地跳动,仿佛要迸出喉咙外。她忽然觉得这场赛马不止为了万岁爷颜面,她自己也是很渴望胜利的——当了太久的咸鱼,早已忘记拼搏是什么滋味。
她一定要赢!
郁宛用力夹紧马腹,足靴上的藜刺碰到肌肤,让大黑马愈发血脉贲张,鼻孔里热浪滚滚,四蹄也比往常更为强健有力。
郁宛感觉自己像踩着筋斗云翻山越岭的孙猴子。
眼看两人之间的距离不断缩短,伊常在不禁慌了神,对郁宛而言或许只是场游戏,可对她来说却是殊死一搏——要么赢,要么,就只能退出宫廷这个修罗场,从此杳无音讯。
她必须得让万岁爷对她改观,这些,也是为了达瓦达什部的荣耀。
伊常在微微咬牙,从袖中掏出一截绊马索,向旁边马腿上套去。
但是那头大青马矫健非常,闪转腾挪愣是不上当,伊常在无法,只得将主意打到郁宛身上,她刻意驱马慢慢靠近,待得距离适当时,便猛地掏出绊马索向前一掷,想勒住郁宛手腕,再不济,也得打乱她的步调。
郁宛紧紧拉着缰绳,此时心里已有点恼火,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十倍还之。
她忽然想起乾隆送她的那把匕首,缓缓从腰间抽出来,伊常在还在高兴呢,眼瞅着成功在即,怎料郁宛却冲她嫣然一笑,随即拔刀、斩绳,动作一气呵成。
那绊马索原是牛筋制的,又在桐油里泡过,本是坚韧非常,然而郁宛这把匕首恰如乾隆所说般削铁如泥,轻轻松松便已斩断。
已经拉长的牛筋却仍保有惯性,直直向伊常在脸上弹去,伊常在眼看花容月貌就要受损,惊恐之下赶紧后撤,怎料慌不择路,竟连人带马撞到一棵古松之上。
纯贵妃等人赶到时,伊常在早已晕厥不省人事。
随行的太医上前诊断后,叹息道:“小主腿骨已然折断,恐怕得卧床休养两三个月方能好转。”
颖嫔不禁悚然,这伊常在出发前还信誓旦旦说要扬眉吐气,怎么转脸就连小命都去了半条?多贵人不会懂什么邪法吧?
忽然对郁宛有些畏惧,怕不是草原上的萨满巫师施法作祟,这女子才神神道道的,往后自己也别随便招惹她——颖嫔虽是蒙女,但举家搬来京中已久,对此道亦是一知半解。
纯贵妃同样半信半疑,好端端怎么就受伤了?她倒不觉得是巫术作乱,只怀疑郁宛在其中做了手脚。
遂看向郁宛,“多贵人,你可知怎么回事?”
郁宛面容沉静,“大约伊常在求胜心切,反而失之鲁莽罢。”
她当然不会说出那把匕首的事,那可是乾隆跟她的小秘密——皇太后也不会乐意哪个嫔妃随身携带凶器的。
虽然比赛没完,但伊常在中途弃权,郁宛也就相当于获胜了。
接过乾隆差李玉送来的一匣子金珠,郁宛遥遥向万岁爷致礼,笑容格外灿烂。
至于伊常在么,当然被连夜送回京城,算下来已经是第三个了。
她比先前的舒妃跟郭常在还要惨,那两个好歹是竖着出去,伊常在却是横着出去——动都动不得,可不只能坐担架了?
郁宛再蒙召见坐到乾隆身边时,便好奇地问他,“万岁爷,您为何要我答应比试啊?”
本来好好的,如今却闹出血光之灾,虽然倒霉的是伊常在不是她,总归还是有些晦气。
乾隆冷声,“朕几时要你答应?”
根本他就没说话,是这女子自己脑补的——他能听到她的心声,可她却听不到他的。
他还怕她出事呢,本来就那几斤几两,还学人逞意气出风头,惯得她!
郁宛:……
她觉得万岁爷的脑子一定是秀逗了,既然要她推掉比试,直接说不就行了?没长嘴吗?
第30章 南苑
去了伊常在, 颖嫔便也安静多了。她虽对万岁爷冷落自个儿心生不悦,可毕竟是个颇有资历的嫔位,难道让她去跟个新进宫的小小贵人争夺宠爱么?
她可拉不下脸, 身份这东西虽如鸡肋食之无肉,弃之却也可惜, 倘没一层蒙军旗贵女的光环笼罩, 她在宫中更无立足之地了。
再则,万岁爷难道不会想起她么?如今随行的嫔妃寥寥, 纯贵妃早已过了花信, 愉妃产后也已失宠, 总不能让多贵人跟陀螺式地在御前打转吧?
多贵人若是懂事,也该劝劝皇帝雨露均沾, 这么烈火烹油似的,就不怕招来阖宫嫉恨?
然而郁宛这一枝独秀的风光一直延续到九月十二日, 御驾回驻避暑山庄。中间除了多贵人时常伴驾, 便只有庆嫔与几个阿哥随侍左右,哪怕明知颖嫔无所事事,乾隆也未想起召见。
对此颖嫔自然颇感愤懑,又有点怀疑是否郁宛在皇帝跟前说了自己坏话,否则万岁爷怎拿她当贼防着?
郁宛懒得睬她,恩宠是靠自己争的不是靠别人送的,廉者不受嗟来之食,纵使她在御前提了颖嫔一嘴, 难道乾隆就会因此怜惜她么?
他就不是怜香惜玉的那种人, 踌躇满志的十全老人只会说, 哦, 原来是个怨妇, 哪凉快哪呆着吧。
颖嫔从没想过改进自身,化化妆换换发饰,哪怕添几件颜色衣裳也使得啊,可她偏不,十年如一日打扮得老气横秋,乾隆能看得上才怪呢。
郁宛忽然理解颖嫔跟伊常在为何那般投缘,还处处以身作则——这根本是倒数第一给倒数第二讲课嘛。
御驾决定在热河行宫停留十天,二十二日再还京师。
这十天里永璂跟那头枣红马已经好得无话不谈了,恨不得连睡觉都要抱着,可惜马厩里的气息耐人寻味,否则他真想把床铺给搬过去呢。
而他的骑术也有了很大长进——至少对个六岁的孩子而言,在有大人监守的情况下已经能稳稳坐在马背上溜达了,只是暂时还不敢放松缰绳。
郁宛呢,尽管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好在有和亲王这位严师,对十二阿哥比自己的孩子还用心,他生来喜欢玩乐,又觉得满族子弟不可忘本,务必要从娃娃抓起,把十二阿哥调理出个模样来,好叫皇兄瞧瞧他的本事。
郁宛觉得怪不好意思的,这样子不是她白得了名声么?
本来送和亲王点什么表示感谢,但是金银财物舍不得,若是做双鞋、送个香囊扇坠什么的,拿下人做的滥竽充数那是不敬,可若出自她手,会否有些不妥?嫂子跟小叔子总归得避嫌。
最后只能潦草道了声谢,又遗憾地对皇帝道:“臣妾忝为人师,真是半点忙也没帮上,皇后娘娘别怪罪臣妾才好。”
乾隆笑道:“怎么会,你能来永璂不知道有多高兴。”
他才不在乎多贵人对自己的兄弟是否无礼——弘昼这小子合该受点教训,看把他狂的。
九月下旬,銮驾班师返朝。只因五阿哥腿脚有些伤损,乾隆不得不吩咐队伍放慢速度,缓缓而行。
郁宛前去看时,只见小男神脚踝上肿起老大一块,跟个红鸡蛋似的,一碰就疼。
他倒是忍着不肯哭,只攒眉忍受,不过太医敷药为他按摩的时候那眼里就水雾弥漫了。
郁宛瞧着暗暗好笑,想不到五阿哥也有另外一面,可她知晓这个年岁的孩子自尊心强,遂连忙正色,“可知什么缘故?”
愉妃叹道:“左不过是累得太过。”
这几日天天陪同骑射,又有个文韬武略俱全的四阿哥比着,永琪自然不甘落于下风,务必得让皇阿玛看到他的志气——这孩子素来聪颖,小小年纪就懂得世态炎凉,早些年愉妃因为无宠没少被人欺凌,内务府克扣份例更是常有的事,从那以后永琪便格外用功,等他在上书房的成绩能常年排在前三名,皇帝也愈发满意,时不时就将永琪叫去养心殿询问功课,之后便再无人敢轻视她们母子。
郁宛望着眼前,愉妃其实是个十分沉静的美人,不同于令妃的温柔多姿,庆嫔的活泼俏皮,忻嫔的娇憨妩媚,愉妃的美是静态的、凝滞的,非得细处才能品味。以乾隆那急躁热烈的脾气,的确难以欣赏。
而愉妃也很明白这点,早在永琪开蒙之后她便不再刻意妆饰,脂粉钗环皆以不出错为宜,一则是全心扑在儿子学业上,无暇理会其他;二则,她主动放弃恩宠,也能减少旁人对延禧宫的注意,让永琪多一分平安。
郁宛沉吟,“五阿哥受伤,究竟意外还是人为?”
到底这几日风头太盛,那头象征祥瑞的麋鹿更是为他增色不少,保不齐引来妒恨。
愉妃自然也虑到这些,可她请太医仔细验看过,伤口并无外力作用的迹象,大约只是永琪好强透支太过,才出了毛病。
郁宛想起史书上的五阿哥似乎就是因附骨疽而过世,又不能提醒愉妃小心腿伤,只能含含糊糊道:“阿哥还未长成,你一定得叫他注意身子,别闹出毛病来,到时候悔之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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