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护将要阻拦,见他亮出“姜”字铤,喏喏让路。
跑过盛和坊,姜琳不下马,朝里打个唿哨,立刻有人来接:“姜三官人,这就回来了?听城外人说,京南道上有山洪虫灾,无事否?”
“无事,”姜琳勒缰,避过一溜烟跑走的小贩,问来人,“双溪可好?”
“不好!被做砚的‘白日贼’(造假商贩)骗了钱财,在家充死呢!整日念着‘折霜救我’。三官人有空,去看一看乐儿。”
“替某转告,改日相约。”姜琳拱手告辞。
再过嘉禾坊,路遇卜相师。见了姜琳,他大呼“折霜贵人”。
姜琳被他闹得停下,掀起苏幕遮,笑说:“巡官神通,怎知是某?”
“贵人是杏林灵宝,如何不知?”卜相师欣喜,就地给他卜了命,“命途迢迢,情途有坎,哦?莫不是我们折霜跑马中都,被美娘酒纠劝到了酒?”
姜琳虽不爱浮浪亵语,还是挂起浅悦,有礼地辞别:“玩笑了。”
又过中昱坊,被某货主家的小女拦住:“奴奴小孩儿请教哥哥,若有西夏氏拿源羚角和柴胡,换杏林的三层浪银,是换也不换?”
姜琳见她颈间配饰为马齿,已知始末,便面朝山墙作答:“可换,只是西夏氏换亏了。当下金银不抵茶叶,不妨叫他走一趟榷务——”
墙后转过怒笑的令部遇轻:“好个‘千转轴’!让我去你们的榷务,想把我往牢里送呢!”
姜琳摘了苏幕遮,笑道:“令部兄,对不起,今日不闲。”
“你总是不闲,这好马给了你,有的跑了,”令部遇轻走近,低声问,“如何,去了一趟中都,可有京北那边的消息?”
“仗打赢了,”姜琳不动声色,“我们嬴了,你们输了。”
令部遇轻冷笑:“兵家之事未可知,但与你我无关。”
姜琳悠然称是,重新戴好苏幕遮,走前将腰上的瓀玟解下,递到小女手中。
“奴奴谢哥哥。”
“不谢,”姜琳调转马头,“劳烦妹妹多几句叮咛,叫西夏氏将源羚角和柴胡送去备全之所。走私可是大罪。”
令部遇轻还在琢磨姜琳透露的战况,不提防被算计了。
他愣愣地看女儿手里的瓀玟,又去看如风快马,不禁骂道:“奸商。”
到家已近暮色。赵钺留的一个时辰,也跑完了大半。
姜琳束马,正有心事。本家从人赶来,为他洒水:“三郎君,可回来了,快去见大人吧。”
注意到他们神色紧张,姜琳便有准备。到堂上先唤一声“大人”,侧立不语。
书信被人掷到脚下。
姜琳拾起信纸,略看一遭,随即俯身跪下:“是大哥家书。仗,打输了。”
许久,堂上传出一声叹:“折霜,你起来。”
姜琳慢慢起身,抬头去看父亲。
年逾知命、患上见风急症以后,潮国公姜元执便不再按剑拉弓,更多持了诗稿,坐在古松图旁,对着龙泉香炉静心养性。
收到长子兵败京北的书信,他怒其无用,又恨自己病体缠绵,一时红了眼,想起二子还在储君身边执笔校书,这才冷静下来,张罗排布。
待到心力交瘁了,随口问一问幺儿,却得知他正在常清拾和庄毅王混作一处。
国公气结,本准备了家法,见姜琳恭顺理智,终是没有施用。
顷刻间风云突变,还是不要自乱阵脚。
“去了趟中都,可曾听到你大哥战败的消息?”
姜琳默然,随即低头:“公文上没有一点风吹草动。”
姜元执泡壶苦茶:“什么意思?”
“京北战事紧张,亟需内地商人转运钱粮,中都的金银铺户得了机会,收售商人钞引,坐地起价,已成乱局,”姜琳将见闻缓缓道来,“虽是浮空表象,早有唱衰的先声。想必离消息面世,也仅差一纸公文了。”
姜元执觉得入口苦涩,长吁一口气:“依你看,该如何呢。”
他鲜少在这些事上询问小儿子,只因他认为姜琳并不入仕,生疏权制斗争,再如何聪颖,也无用处。
是故他发现得迟了,曾以庭前早霜做笔的孩儿,如今也长身如松柏,成了一室梁柱。
“儿认为,该与庄毅亲王交好。”姜琳眼底有清毅,化在龙泉蓝烟中。
姜元执摇头:“你是觉得,官家会重新启用庄毅掌兵?让我去攀那位亲王的府门,还是罢了,况且你二哥还有储君的立场呢。”
“无需大人,”姜琳敛去笑容,“儿去。”
姜元执这才明白过来,讶然地问:“所以你这些时日与庄毅……”
他不品茶,仍觉得生涩的苦意渗透脾脏:“那么说,为父错怪你了。”
姜琳静静地等待,等他说完了,才带些笑意:“大人莫愁。庄毅亲王有心拉拢,儿欣受便是。只不能叫他得知京北的消息。儿已经想法瞒过了。如今他有求,儿来应,并非儿因大哥之事,受制于他,总不会吃亏。事成了,也不全是坏,世家本就需要制衡,儿在他处,反倒安全。”
姜元执胸臆沉沉,喝完了茶,随手丢开杯子:“也罢,你去吧,到他身边做土员外,替他攒缗钱去。至于你大哥,尽力而为,不济了,就听官家处置。”
姜琳称是。
“折霜,”看着姜琳施然出堂,准备离开,姜元执唤住他,总觉身意轻飏,像是剜去了什么,“但庄毅终究狼子野心,若有一日,他为君所檄——”
姜琳在暮色里温顺道:“那儿就更要在他身边。”
心为形役,藏身也徒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