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那条通往银龙宫的笔直步道,幽影显形,凝聚成一个人来。
黑衣少年视线逡巡,银龙宫入目空旷,往昔举办宝会时,这片殿前广场有多热闹,此时的银龙宫就有多寂静。没有守卫没有奴仆,连飞虫花粉在此间游动都要小心翼翼,俨然成了一座死城,
问槐绕过主殿,进入花园。乔木海棠掩盖了不起眼的一隅,其中藏匿一座小木屋,控制龙环石的机关就在木屋中。
上次离开银龙城,陈香曾带两人探过此处,为日后之事做准备。
陈香很有情报天赋,陈家亦懂审时度势。问槐来银龙城前并不知陈家已在宫中安排了奸细,直到过了验心石关,陈香持麒麟坳信物与他相认。一来可给陈家一个立功表现的机会,二来也为了让事情顺利些,问槐持观望态度接受了陈香的襄助。
破除密锁,问槐弯腰进入木屋,拉动了操控龙环石的银把杆。
被龙头衔着的龙尾收缩叁节从龙嘴脱离,随后再度展开缓缓向地面下坠。银龙宫响彻巨石摩擦产生的轰鸣,房屋地面皆在微微颤动。
问槐指尖凝动暗光,朝银把杆根部一削,取下杆来收入墟鼎。今日事成之前,要确保无人能再通过机关操控龙环石,坏了他的大事。
做完这一切问槐躬身走出木屋。眼前满目粉白海棠,他撩开花叶之帘,冷风乍然吹上脸颊。
“嗡——!”
一声不同寻常的声音,似是宝剑正在割裂空气!
问槐眉头一皱,身经百战的身体早思绪一步做出反应,一个侧闪堪堪躲过从正前方飞刺来的暗剑。
扭头看去,偷袭之人清晰起来。
他认识。若记得无错,这披头散发、神形枯槁的男人叫敖星。
“杀了你,杀了你!”
敖星咆哮着,召回本命剑,拼尽全力朝问槐刺来。
问槐心里门清敖星此举为何,又是为谁。
他杀了敖星的心上人,还剥了他心上人的龙筋,令其尸骨无全。换谁来承受此事,怕都恨不得啖他肉饮他血。
他欣赏敖星豁出性命复仇的勇气。他本人年少时就依靠仇恨活着,历经劫难屈辱手刃了杀母仇人,实能体会仇恨的滋味儿。后来他本性越发恶劣,取人性命抬手之间,便更加尊敬这些哪怕知道会死也毅然寻他复仇的人。
当然,他从不为杀了谁忏悔。
敖星运气好又不好,遇见他却恰逢他有要事。想为银龙姬复仇,还是另找时间吧。
问槐以掌覆地,瞬间遁形于黑暗中。剑尖刺入没了人影的地面,敖星痛苦地抱紧头颅,无能咆哮着。
银龙城这一趟去了半时辰,回到构穗身边是卯正时分。
问槐看着地上缩成一团裹被而眠的女子,不知构穗如何睡得着的。
她当真不紧张不害怕吗?何况……
想起构穗在身下欢愉的样子,问槐神情一恍。本想把欲水解掉就好,结果他却主动要了她好几次。她于他而言,确实有着极强的吸引力。
问槐单膝跪在构穗身畔,指节屈起抚摸她光滑白嫩的脸旁。她脸上的肉被胳膊挤出一团,嘴唇压得变形嘟了起来,唇瓣上有点晶亮。
好好睡觉的样子倒是娴静可爱,平日里若也这般不烦人就好了。
问槐勾唇一笑,捏起被角把构穗嘴唇上的口水擦干净。
这次你若能活下来,本尊便要了你。
“大寨主,幽雨坞的战船已进入部署范围!”匪兵跪地呈递讯书。
刘连星看向甲板上的大型沙漏。距上漏落尽还有些时候,他头顶已阴云密布,即将落下暴雨。
刘连星喝了口酒,大声道:“一切按先生所说,通知各船,申时一刻开战!”
“是!”
一艘负责逼迫帅船入大界谷的飞疾船同样接到刘连星的询报。甲板上,江风凛烈,郦御手持兽笛负手而立。
阴天时分,大界谷上空的界门更加清晰可见。那是一处漩涡状空洞,巨大安静,却在不断扭曲着周围的时空。
不久之后,数万魔兵魔兽将穿越界门进入人间界。而法神作为界门的看守者,自会前来铲除这些因种种原因被迫穿越界门的魔族。
清理一个不过弹指之间,一千个一万个可能也只用叁息。就像你可以一脚踩死一窝蚂蚁,一掌拍死几十只蚊子,你有这个能力,只要这些蚊蚁聚集在一起,就等着一起下阎王殿。
可是这些抱头鼠窜的魔兵魔兽不会乖乖等待神罚,他们将冲破界门四处奔逃,像被风吹散的虫群,变得无处不在。就算法神神力无穷尽,也无法在极短的时间内处理完这些违背天道的魔族。
法神分身精神相连,神力共享,一个分身疲于应对必然影响到其他分身,趁此时机,海内大计可成。
郦御阖眸,眼前似乎浮现了那卷埋藏在明智馆无名角落的书简。
法神的弱点能被魔界探知并记录在密卷之内,一来和魔界历代本源学者辛勤研究密不可分,二来就要问一问天帝,他作为法神的兄弟,可否在一次酒醉时胡言乱语,泄露了天机。
神的落幕就像太阳的升落,从来是有原由的。
构穗随着人流登上龙环石。人们心照不宣,隐瞒着攀登龙环石的原因,字条带来的恐惧可见一斑。
经过通往银龙宫的步道时,问槐拉停构穗,“跟我来。”他低声道,牵起构穗的手拐进步道,两人很快到了银龙宫的殿前广场。
广场上有几伙儿旅团打扮的人,他们的表情轻松又阴狠,来到此处可能别有目的。
构穗今日已抱着死的决心,因而违背了字条的规则离开龙环石她也不觉有什么惧怕,跟随问槐的步子进了主殿。爬楼梯的过程中,她暗暗揣测问槐有没有接到字条。
如果没有,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事。问槐终归逃不出镇荒海,她不希望他死于字条之手。
上到银龙宫主殿最高层,这层的厅堂只剩一丈长宽,堂内空无一物,只剩纯白的大理石地板与墙面。
问槐踮起脚尖,伸直手臂推了下屋顶的藻井。
“哎?这儿竟然能推开。”构穗奇道,顺着推开的地方看去,外面笼罩着一层乳白色的东西。
她记得主殿是由五座大小错落的歇山顶大殿层层堆迭的,最高处安置着一颗散发白光的大圆球———据说是银龙姬父亲的龙珠。
难不成,这藻井通向龙珠内部?
“别发呆了,上来。”
不知何时已经跑上去的问槐向她伸出了手。构穗一把拉住,脚一蹬就被提了上去。
问槐一脚踩关藻井,长臂撑着龙珠顶向上一推,龙珠拦腰成了两半,变成了半个鸡蛋壳似的形状。
“这儿竟然也能推开!”
构穗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豁然洞开的风光,又奇又喜。
问槐懒懒地嗯了一声,手臂搭在龙珠边缘,亦看向远方。
入目即为云海,云海之上,天穹无限碧蓝澄澈,一轮太阳挂在西端,散发明亮却不灼眼的光芒。
“怎么样,风景好看吗?”
风吹起问槐鬓边的碎发,勾勒他薄而不削的躯体。他嘴角是一抹有意无意的浅笑,笑得像这随风流浪的云,自由肆意。
构穗看着他,满眼都是。
没想到最后的时刻,陪在她身边的还是他。
所以,他们是在告别吗?
“好看。”不论是不是告别,以后都不会再见了吧。
构穗看向下方的龙环石,那上面站着的人就像蝼蚁一般渺小。
想想那些被魔兽啃噬的残尸,想想那些瑟缩在山洞里的孩子,想想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那些她不知道但每时每刻都可能丧命于紫雷的生灵。出生在这里的平凡人、罪不至此的赎罪者,段先生、携雨、铃兰、萧弱、风城……还有郦御,他们当真应该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吗?
法神,若你做的每一件事都代表了天道,那这样的天道未免太苛刻了。
我要让他们活在自由广阔的世界,无需时刻提心吊胆命悬一线的世界,所以我将悖逆上界,成为叛徒。你要罚我尽管来吧,可若选在今日,那输的人只能是你。
“害怕了?”
“不,一点儿也不怕。”
“你就不能怕一下?怕死是人的本能。”
构穗坚定地摇摇头,“可我真的一点儿也不怕。”
问槐心里疼,他不由摸上心口,迷茫起来。
除了母亲,还能有女人让他心疼。这感觉陌生又熟悉,反正每一次都会使他煎熬。
一点儿也不怕死,他的内疚显得可笑起来。
问槐脑子一热道:“构穗,你以后……做我的人好不好?”
构穗开始没听懂,直到看见问槐惨白肌肤上的酡红,和他不自然的羞涩。
天呐,她听见了什么鬼东西!
“哇啊啊啊!”一声尖叫,算作对第一次给人表白的魔尊的回应。
问槐心凉半截,这份浅淡的男女之情有着被低估的敏感和威力,很快他的自尊心让他恼羞成怒,开始口不择言。
“我是说如果天女还有命活着,我就勉为其难庇佑你不被上界砍了!你不会真以为我是喜欢你吧?又蠢又肥,每天不是吃就是玩和睡。要才无才,要貌无貌,还一副'菩萨心肠'。呵呵,谁娶了你,那他前世一定是作恶多端,连狗路过都要踢两脚才有此业果。”
构穗的眼眶一下就红了,嘴唇气得发颤,忍无可忍地一巴掌扇到问槐脸上,把他滔滔不绝的难听话封在嘴里。
“你放心,我就算侥幸不死,不被上界惩罚,我也不会找你庇护我!你是杀人不眨眼的魔族,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混蛋!我以前不懂事不通情理才会把你当作好心人,跟在你身边,换做现在的我,我当初根本就不会认识你!”
两人大眼瞪小眼,吵到这地步本该有一人气愤离去,却因为身处高处两人不得不继续待在一起。
她真生气了!
他太可恶了!
问槐忍住脾气,咬牙切齿摸了摸被扇肿的脸颊。对于一个曾做过一方势力之主又位居魔界战力巅峰的男人来说,这一巴掌带来的侮辱性和冲击力难以描绘。不说话不做为,他已经给够构穗脸面。
至于构穗,她绝不认为自己扇错了人,自然不会道歉。
两人之间的暧昧被这一巴掌干得魂飞魄散,消散的无影无踪。
问槐出于大局考虑,在良久沉默后说道:“马上申时,天女准备一下吧。”
构穗听了拿出个小袋子,检查起里面的物品,两人气氛保持在尴尬的零点。
“我想过了,那位的强大我远远不及,想成功只能用命来搏。我会直接接近他。”
“嗯。”问槐对此表现得毫不在意。
风吹在二人身上,一个做好了死的准备,一个准备好看她送死,心底都冷成一片。
“麻烦问槐公子,能帮两手就帮两手,小女子会感恩戴德。”
“等天女在阴间回报吗?不需要。”
太阳逐渐靠近银龙城上空,最西边的龙环石上,人群传来阵阵骚动。
“云丝,是云丝!云丝从太阳上垂下来了!”
不知是谁最先说了一句,人们反应过来,争先恐后抢夺起这些随着太阳来到银龙宫正空,而凭空出现的无数条闪亮的细线。
龙宫花园
湖心亭中敖星抱着银龙姬半腐的龙身泡在湖水里。微风吹过,一缕云丝落上他的脸颊,冰冰凉凉,带着一丝温柔。
伸出双手,他眼神茫然捧起这缕云丝,空洞地看着。突然,他意识到什么。
不、不!
他疯狂大叫,拼命拉拽起来,拽得云丝再无法伸展半分,哪怕云丝要把他拉离地面也不愿松手。
他癫狂地想把云丝从太阳上扯下来,因为他认出了——这是银龙姬被剥去的,那根要了她性命的龙、筋!
(镇荒海完结放送中……新的男主快要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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