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拉直起身体,眼睛在他流露出真挚怜惜和歉意的眸子里顿了顿,沉默几秒,漫不经心地微笑,“好啊,在哪儿?”
华生被她更爽快利落的态度弄得一怔,他回过神,温和地笑了笑,脸色轻松起来,甚至还有空开起玩笑,“你不怕我骗你吗?”
诺拉意味不明地瞥他一眼,“你觉得呢?”目光飘到了地上两个面色惨白的地痞上。
华生摸了摸鼻子,好脾气地接话,“你是一位勇敢并且身手灵活的姑娘。”
诺拉的手探到怀里那块硌人的镀金怀表上,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对方的赞扬。
华生带着她一路向西走去。他是一位看上去就善良亲切的青年,出乎意料也很健谈,他介绍自己的名字叫约翰,他谈到自己澳大利亚的童年,曾经去过印度,并且参加过阿富汗的战争。也许是因为诺拉将他从地痞手中救出的缘故,他待她多了一份真挚,几乎对诺拉偶尔问出口的问题有求必应。
这让诺拉对他的印象好了一些——毕竟很少见到如此热诚慷慨的年轻人,虽然他自我标明现在已经有29岁了,而他的外貌则比他的年龄看上去更加年轻一些。
“你是军医?”在华生谈到对印度的回忆时,诺拉突然问了一句。
华生愣了愣,随即点了点头,好奇道,“你是怎么猜到的?”
“你的发型,你的站立姿势,说明你是一个军人——当然你提过你去过阿富汗。”诺拉目光在他的脸上逡巡,然后一路向下,“右手食指和拇指指腹有薄茧,中指左侧也是,其余的手指却很正常,说明了什么?你经常会握刀。一个常常接触到刀的军人?除了军医我想不到其他的。”
诺拉笑了笑,继续道,“发型不变,但是却长了很多,而且我观察到你的肩膀似乎受过伤——没有冒犯的意思。我猜测你大概是因为肩膀周围的伤口才会退役回到英国,之前在医院待过很长一段时间,你的内衬有还没洗干净的药渍,我闻到了一股过氧化氢的味道……”
还没说完,就感觉到华生惊异的眼神,她顿了顿,然后收住嘴,挑眉,“先生?”
“印象深刻。”华生惊叹,对她的过往更加好奇了,“你是怎么会……我是说,你看上去完全不像一位落魄的……女士。”他用词很委婉。
“我父亲是一位……恩,医生。”她若有其事地点点头,“后来他死了,我的母亲不会经营……诊所,于是我们破产了。后来她也死了,因为债务我卖掉了房子,无家可归。”
她的谎言编的十分流畅,表情镇定自若,华生完全没怀疑这其中的真实性,只是充满怜悯地点点头,“噢,可怜的诺拉,你还这么年轻却已经遭遇了这么多的苦难,我……”
“这没什么。”她的神情出乎意料的平静,“总是能活下去的,不管用什么方法——”说到这里,她语气忽然一变,单纯又热情地露出一个灿烂笑容,“看,我遇到了您,善良的华生先生,不是吗?”
华生对这直接露骨的夸赞有些不好意思,他低头笑了笑,目光愈发温和怜惜,似乎在他眼中诺拉就是一位家世不幸但敏锐开朗并且身手不俗的小姑娘。
他对她的帮助并没有其他意思,只是不忍心如此年纪轻的女孩在寒风里无辜受冻挨饿,即使他并不富裕,但上帝让他们一天内相遇两次,她还帮过他,那么他应该对她伸出援手,不是吗?
诺拉保持微笑地听着华生平稳柔和地说着他的故事,直到路过地铁站,他走到了贝克街的一家门紧闭的红砖房屋前,看了看上面标识的“221”,说了一声“到了,就是这里。”
他看上去也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显得有些拘束,但是在一位女士面前他并不能露出犹豫的表情。华生清了清嗓子,伸出手敲了敲紧闭的木门,然后退后一步,屏息等待门后的声响。
两分钟后,诺拉向他投去疑惑的眼神。
华生似乎也有些诧异,猜想是否房东此刻离家出门,正准备上前再试一次,门却忽然被拉开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从门后显露出来。
这个人长得很有辨识性,而且非常棘手——出于某种职业习惯,诺拉立刻就对此人下了判断。
大概有六英尺高,因为非常消瘦而显得身材愈发颀长。一双透露不出任何情绪的灰色眼睛,此刻冷静理智地审视着他们两位不速之客,因为过于镇定而看上去冷冰冰的。他的鼻子比一般的英国人更加高挺,下颚微微突出,让他整张脸庞都令人觉得机警,敏锐并且孤傲。他穿着一件驼黑色的条格毛料大衣,里面一件旧白色衬衣,领口处有一个非常宽的活络领结。下身的裤子因为主人的瘦削而略有皱褶,但是站立的姿势笔直警惕,似乎并不欢迎他们的到访。
对方并没有完全拉开门,半边脸都被阴影挡住,看上去有些阴森森的,不过他很快打破了这种印象——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二人半刻,用一种略居高临下,起始懒洋洋,但是收尾又非常干脆利落的语气开了口,“我以为,只有一位租客。”
他的声音略带有含糊的鼻音,是非常典型的伦敦腔,声音低沉磁性,如果不看他那种略显孤僻的脸,诺拉应该会对他的好嗓音十分有好感。
不过她很快发现她为何会对这位男士喜欢不起来——因为对方很明显不喜欢她,说具体些,应该是对方似乎不欢迎女士,他投向她的那一撇冷漠而且毫无喜爱意味。
和华生的热情体贴形成极大反差。
很显然华生也有些惊讶,他低低说了一句“我记得房东似乎是位女士”后猛然反应过来,试探性地问道,“你是福尔摩斯?”
恩?诺拉耳尖地似乎听到一个有些熟悉的名字。福尔摩斯?
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在对方的脸上停留两秒,然后移开——应该是巧合,世界上姓福尔摩斯的也不少,特别是在英国,她不能因此而随意判断他的身份。
不过……
诺拉忽然抬眼看向门牌上的“221b”——约翰·华生,福尔摩斯,还有十九世纪的英国……
她的面色忽然古怪起来。
华生并未注意到同伴的情绪,他恍然大悟,友好地伸出手,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华生,约翰·华生,这位是诺拉小姐。我是来……”
“你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是什么?”对方忽然打断他的话,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华生诧异地啊了一声,后知后觉,“你说什么?”
福尔摩斯微微眯起眼,似乎感觉到昏昏欲睡,那双灰色的眸子黯淡无光,声音却是完全相反的清晰流畅,“善良的华生先生,在你把一个小偷带回家里之前,先检查一下自己是否丢了一些贵重物品——出于谨慎考虑。”
诺拉眼睛瞬间犀利起来,她盯了对方一眼,福尔摩斯看上去毫无所觉,他打了个哈欠,似乎觉得只一眼就轻易揭穿她的身份这件事非常无聊而且乏味。
“小偷?”出乎意料,华生并没有手忙脚乱地搜寻自己身上携带的东西,而是提高声音反驳了对方的结论,“我想你可能误会了,诺拉不可能是小偷,她甚至帮了我的忙——”
“是吗?”相对唯一一位女士的沉默无言,福尔摩斯只是用他那双灰色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华生的脸,大概因为长相的缘故,他看起来十分孤僻且不近人情,“瘦弱,苍白,离家不久,身无分文,搭顺风船来到伦敦,却和一个同样不久到达这里的绅士走在一起……我都要迫不及待地猜测这位年轻女士的目的——让我想想看她帮了你什么忙……也许是将一位受过枪伤的善良男士从满地泥泞的小道里解救出来?”
华生几乎都要目瞪口呆,“你、你怎么会……”
“这种问题简单到连猜测都是侮辱我的智力。”对方咄咄逼人说话毫不留情,但是他似乎并不以冒犯了女士而沾沾自喜,只是纯粹地分析后作出结论。为了让他的话语更有真实性,他甚至自以为多此一举,但是实际上证据十足地补上一句,“我猜猜,这位聪明而又身手灵活的可爱的诺拉小姐,‘不小心’在街上撞到了你?”
这一刻在他的口中似乎“聪明”,“身手灵活”,以及“可爱”都成为了某种讽刺的贬义词。
诺拉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对所有的近乎事实的猜测都保持了可贵的沉默。
华生惊愣在原地,反应过来之后为难地看了诺拉一眼,他面上露出愧疚的神色,但是眼里却分明对福尔摩斯的话九成信服。也许是顾及她的面子,他并没有当面作出搜寻的举动,只是抱着最后一丝侥幸轻声问道,“这不是真的,您路过那个巷子的时候只是巧合,对吗?”
“当然。”诺拉极快地回答道,“那的确是巧合。”
这一句话反而从某方面证实了福尔摩斯猜测的正确性。华生看着她,有些不可置信,也有些失望,但是还没等他找到借口安慰自己以及诺拉,她已经先一步开了口——
“我的确偷过你的怀表,因此我才会知道你叫华生。”诺拉面色不动,完全没有被抓包之后的羞愧不安,一双翠绿色的眼眸平静明亮,甚至语气都极为真诚,“但是我了解到您是一位善良并且热心的好人,真正的绅士,我无法对您这样的人下手,所以我又把您的东西放了回去。”顿了顿,她嘴唇微抿,终于有些愧疚的意味,“……我很抱歉。”
华生探入口袋里,果然摸到了那块母亲的遗物,他有些复杂地看着诺拉,最后还是叹息一声,低低道,“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受到了您的帮助,即使诺拉作出了一些并不属于淑女的举动,但我相信那只是出于生计——如福尔摩斯所言,身无分文。”
这回她真的有些吃惊了,果然是传说中的老好人华生么,连她偷窃他母亲怀表的行为都能够轻易原谅,还为她开脱——
见惯了自私冷漠的她也微微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