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不晓得来自异性的爱慕是如此可怕的一件事。
维桢自少就生得美,因着别树一帜的乌发黑眸雪肤,走到哪里都备受瞩目。然而二十岁之前她都是与母亲一同生活。方瑾儒是个清心寡欲的女子,对女儿教导甚严,西萨克瑟亲王莱昂.垌文迪许又向来唯方瑾儒马首是瞻,在罗霂兰帝国没有任何狂蜂浪蝶敢纠缠方瑾儒,遑论她的女儿。
维桢记得六岁那年,她被莱昂叔叔带到堡莱克西斯星区的首都星伊利丹,安排进帝国皇家学院接受初级教育。几名皇室旁支的男孩子稀罕她纯黑色的头发,围过来非要她扮洋娃娃,扯着她的长发编辫子,班上的生活老师只在一旁劝说却不做任何实际阻挠。维桢远离父母,自觉孤身一人,寄人篱下,并不敢哭闹反抗。晚上回到西萨克瑟亲王府,莱昂.垌文迪许察觉她神色恹恹,抱着她柔声哄劝,又细细问她白天发生的事情。第二天她就没在学院见过那几个男孩子和那名生活老师,自然也没再遇到类似的事情。
伽利斯联邦第一军事战略学校古琧斯文化研究学院古华夏文化科系是维桢填报的第一志愿。维桢自小受母亲影响,向往古华夏文化。自然,就算把IB1101星系全部古华夏文化研究人员打包捆一块也比不得她的母亲方瑾儒。方瑾儒本身就是古琧斯华夏文化的活化石,是行走的人形文化宝藏。即便是她的父亲安斯艾尔.垌文迪许,对古华夏文化的了解也处于全星系的领先水平。然而垌文迪许先生负责整个研究院,工作实在太过繁忙。方瑾儒一则是素性赢弱,精神气不足;二则抛开母女之情,维桢委实不配入她的门当她的弟子。在世人眼里,维桢聪明伶俐,人见人爱;于颖悟绝伦,才华横溢的方瑾儒而言,教导维桢,不啻于黄药师见郭靖,满腹经纶,无从下手。她唯一正经指点过学业的,唯有丈夫的得意门生利安澜,那实在是个举一反叁的好苗子。
不,其实还有另外一个人。
自方瑾儒封存在灵石玄棺里的十八岁身体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异世被唤醒,她睁开双眼的一刹,身前少年一双阴沉的眼内因羞涩和恋慕而显得分外明亮动人的笑意,便与前生她在年少轻狂时曾经不顾一切爱过的另一个少年奇异地重合起来。她对这名出生尊贵的少年寄托了一些前世的怀缅和温情,十几年间,也曾执了他的手,亲自教导他行书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草书的俊逸流畅,焕乎天光;楷书的端庄雄伟,气势开张;为他不厌其烦地讲解《九章算术》,《天工开物》,《资治通鉴》,《四库全书》……
她如师如母地陪伴着他长大,看着从他一名阴郁桀骜的少年郎长成了手握重权,不动如山的男人。从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被她视作弟子的男人会对她生出非分之想。
欺师灭祖之人,不提也罢。
言归正传。
既然方瑾儒自身力有不逮,联邦第一军事学校的古琧斯文化研究学院确实集合了该领域最强大的师资力量,她也就应允了女儿的选择,临行前只申明一点:维桢在联邦第一军事学校入读期间,不得有恋爱行为。毕业回国后,母亲会为她安排合适的婚姻对象。方瑾儒此人,娇袭一身之病,却秉性坚韧果决,两辈子皆是说一不二,乾坤独断,绝对不容许唯一的爱女违背自己的意愿。
维桢自然不敢忤逆母亲,又最是个恬静性子,和媚心肠的孩子,入学以来,与男同学皆秉持了君子之交淡若水的态度,每日埋首学业,两耳不闻窗外事,偶尔去若耶湖小坐也俱是在晚上人烟冷清之时,绝少与人相交。古琧斯文化研究学院阴盛阳衰,男生员不过数百人,多是醉心学问的弱质书生,就算爱慕维桢,被婉拒之后,也不会撕破脸。维桢入学时日尚短,先前倒真过了一段清静日子,其后情况却急转直下。
韩弗理其实是始作俑者。
当日他在图书馆升降梯里喊那嗓子“小姑娘长得活脱脱跟个古华夏白瓷玩偶似的”,让维桢迅速受到军事学校其余院系男生的关注。这些男孩子都是军官预备役,可不比文化学院里的书呆子,一个比一个血气方刚,精力旺盛。维桢遇到沉飞那晚已经不是她第一次遭到男生骚扰了。
然而哪一次都没有这次可怕。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呀?”维桢忐忑不安道。
她刚从饭堂出来就被这群男生拦住。班上的同学过来理论,被粗暴地推到在地。
他们没碰她,就是围作一团簇拥着她走。维桢不愿意跟这些人有身体接触,只好被推搡着前行。渐渐的行人愈发少了,四周林木葱茏,层层迭迭横伸的树丫枝条像条条鬼魅凌空伸展,有细弱的冷风在身旁四处流窜涌动,竹枝上偶有几声雀儿啾唧哀鸣,些微的响动反现出一种静极之感来。
维桢且惧且疑,忍不住啜泣起来。
一旁虚揽着她的瘦高男生不禁低头,见她捏着背包带子的手指嫩如春荑,玉似的小指甲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发白,细细的指节近乎透明。
这么娇嫩的吗?高个男生有片刻的晃神,忍不住轻声道:“你别害怕,没事的。克拉伦斯学长就是想见见你而已。”觉得自己的话没有说服力,强调道,“真的,大白天呢,能对你干什么呀。”又问,“上次你跑什么?”
上次?维桢一愣,却见男生突然站定,随即往后退了好几步,其余人也跟着后退。
“来了?”
前方乍然转出一人,身量十分魁岸,一见维桢便双眼一亮,大步朝她走来。
维桢定神一看,正是上次在若耶湖追赶她的男生,她吓得后退,被后面的男生轻轻推了一下,又踉跄着往前跌去。
克拉伦斯.卡裴一把搂住她,惊道:“腰这么细?”又笑,“华夏小瓷娃娃,这次还敢跑吗,嗯?”才发现她脸上带泪,遽然变色道,“怎么哭了?你们谁打她了?”
“没,没有,没人打她。”众人脸色微白,俱摆手否认,甚至有人咕哝道,“谁舍得打她呀。”
瘦高男生忙道:“我们根本没碰童小姐,她是吓哭的。”
克拉伦斯低头谛视她,“吓的?你怕我什么?我就是想看看你。”
维桢被个陌生男人搂着,又羞又怕,挣扎着道:“你现在看见了,能不能放我回去?我下午还有课呢。”
“不能,”克拉伦斯箍紧她的腰,“我还想跟你说说话。”目光逡巡在她脸上,小小的,还没自己半个巴掌大,白得发光,一双杏仁眼儿睁得大大的,黑得像夜色下的湖水,清澈得能看见自己的脸倒映在其中。
真漂亮。
真可爱。
确实像樽古华夏瓷器烧制的小玩偶娃娃。
很想要。
想得到她,掌控她,将她掬在手心。
维桢别开脸躲避他欲噬人的眼神,嘤嘤低泣道:“我没有话可跟你说的。你快放开我,我要回去。”
克拉伦斯捏住她尖细的小下巴,触感滑腻似酥,肌肤细润得几乎要融化在自己手上,一时神魂驰荡,哄道:“别哭,别哭呀宝贝儿,不用害怕。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真的,我就是想让你陪陪我。小宝贝儿,你乖乖的,乖一点儿,嗯?等会儿就放你走。”
嘴里软语温存,手上毫不犹豫地扳正维桢的脸,低头欲往她唇上吻去。
——“你们在干什么?”
同一时间,刚上完课到古琧斯文化研究学院寻维桢的沉飞也拦住几名研究学院的学员,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一名戴眼镜的男生惊疑地打量沉飞,他的同学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他脸一白,顶着沉飞不耐的目光,呐呐道:“沉,沉教官,不,沉学长,方才有几个凶神恶煞的男生把我们学院的童维桢同学强拉走了。我们现在打算去找教务——”
话未说完,脸色条然大变的沉飞已疾步离开。神色亦不禁微变的韩弗理紧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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