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除夕时,程锦送给他的生辰贺礼, 那是一个和田玉的平安扣, 上面坠着程锦亲手打的络子。另外就是程锦昨夜蒸好的一笼屉包子,彦桓吃了两个,余下的都仔细用油皮纸包好,放进包袱里。
从厨房出来,路过程锦屋子的时候,彦桓只在门外站了一阵, 并不敢再进去多看程锦。
当彦桓下了狠心,走出这个院子后。他就咬着牙, 紧抱着包袱, 快步先前走, 连头都不敢回一下。
程锦其实是醒着的,她其实一夜都没睡着。她知道在她闭上眼睛后很久,彦桓悄悄的抱着被子她的身边,紧挨着她躺着了。彦桓摸到了她脸的时候, 程锦心里吓了一跳, 却并没睁眼。
彦桓摸了摸她的脸, 又摸了摸她的嘴唇, 然后带着哭腔极小声的说了一句:“等我以身相许……”
程锦听着彦桓的话, 就感觉是珍珠突然化成了男人, 哭着要娶她一样, 实在是程锦从未想过的荒唐!
一直到彦桓离开这个院子, 程锦在睁开眼, 坐了起来。程锦震惊之余, 不免又羞又愧。她细细回想彦桓来到她身边的这两年时间,才发现因彦桓年纪小,又做女孩装扮,他们之间不顾忌男女之别的地方竟那么多。
程锦自觉比彦桓年长几岁,又重生过一回,这种状况本该由她早早防着的,但她却疏忽了。
怎能彦桓装作女孩,她就真把他当做了女孩儿一样对待?
是她错了,她从未在这上头留意过。
程锦皱眉长叹一声,拿起了彦桓放在她枕边的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我走了,姑娘别忘了我,小珊瑚。
看着那纸上被泪晕开的字,程锦将纸条重新折好,收拢在手中。
昨天临睡前,彦桓也给珍珠和关嫣她们写过信。对珍珠、关嫣、郭妈妈、朱厨娘,乃至程远、长顺、长福都告了别。若是程家的马认得字,他怕是也要给马别一别。彦桓告过别,就仔细写下如何安排他留在燕州的东西。他最要紧的一些东西,自然要给程锦保管。首饰衣服可以让珍珠和关嫣分。他的马和弓就交给珍珠了,如何喂马,如何保养弓箭,彦桓足足写下了一大页的纸。
最后彦桓都写哭了,红着眼圈儿,抬眼看向程锦:“我这一会儿竟觉得珍珠姐姐也是个好人。”
程锦想到这里,就忍不住笑了。怕是珍珠收了信,见自己被发派了这么多活儿,并不觉得彦桓是个好人。
程锦一笑,方才因为彦桓的心思而起的烦闷也散去了,只留下些许惆怅。
彦桓那孩子,还不知能活多久呢,何必空想那么多?
成帝与先太子虽偏执得厉害,也不见得彦桓就如此。瑞王虽然说是跟先瑞王妃感情深厚,但并不似他父兄那样偏执,并未少纳妾室就,而且后来又娶了续弦。等彦桓恢复身份,懂得衡量利弊,再长大几岁,见多了京中那些如花似玉的贵女,如今的心思或许就会变了。
程锦就起身洗漱,还如往常一般做事。只是当遇到什么好吃的,程锦想着该给彦桓带一份时,才惊觉彦桓已经离开了,微微晃了一下神。
……
定国侯府。
顾珏身边的小厮已经重新换了墨松、墨竹上来,不再用那些曾经弃他而去,如今又要巴上他的那些人。
墨松和墨竹正在翻找东西,但翻找了大半天,却依旧没有找到,不得不到沉着脸的顾珏身边回话:“回小侯爷,并没有找到小侯爷所说的那条发带。”
顾珏冷声道:“还是叫大公子吧,别再喊混了。”
顾珏回到定国侯府已经有些日子,知道早先侯府里已经改了称呼,将他的弟弟顾珩唤作“小侯爷”。顾珏原本并不在乎这个称呼,因为这个称呼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是从他能记事的时候就有了。谁能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名字会被拿走?
但是现在不同了,这个称呼不再专属于他顾珏。就像他的院子,他的马,他的弓箭,他的随从一样,都不只属于他。
虽然先前拿走的东西,离开的人,陆续都退了回来。但终究东西是被人用过了,人也离心了。连他的爱驹“疾风”,都不再只听他一声口哨,就跑到他的身边来。
“大公子,并未找到你要的那条发带。”墨松躬身回到,他赶回京城的路上生了病,如今才好一些。
在他们这一行人里,墨松病得还算轻的。流月、芷兰、文妈妈病得更重,如今还无法起身。
顾珏皱眉:“怎么会没有?是不是那个什么程姑娘没有放到里面去?你们不是说她很周全么?怎么如此马虎大意?我亲自去找。”
顾珏先前就知道程锦,在返回京城的路上,顾珏就听芷兰流月他们提到过无数次程锦。说程锦为他治好了病,说程锦如何周全。尤其是他们困在客栈过除夕的时候,病恹恹的流月还哭着说去年他们是如何欢欢喜喜过年的,今年又是如何凄凉。那个年过的,除了顾珏,最后竟都是在哭。
可他们怀念的曾经那个在燕州欢欢喜喜的年,顾珏全不记得。
顾珏小时候大概见过程锦,因为程锦的娘救过他的命。程锦的那位父亲看起来确实是个老实的,但老实人也不见得就真的忠厚。从侯府里出去的这些人,想要把自家的女儿或者妹妹,送到他身边做个妾的太多了。程锦这几年,能笼络着这些人都念她的好,当真是下了功夫了,那所图的就并非一个妾室之位了。更何况,程锦还治好了他的病,更当做个侯府的大少奶奶了。
顾珏想着,就更厌恶在他看来心机颇深的程锦了。因为程锦的娘救过他的命,他的父亲曾开口许过他和程锦的婚事,这件事被芮湘听到后,还伤心了好一阵子。
如今她竟又缠上来了,还借着送行李的名义,追着他来到了京城,怎能不是居心叵测?
顾珏起身找了一阵,当真没找到发带,顾珏冷笑一声:“尽耍这些心机,怕是被她私自留下了。”
墨竹急忙道:“大公子,程姑娘绝非那样的人,她不会私留东西。便是有些没带到的东西,也都是些不好送进侯府里的。而且大公子所说的那条蓝色的发带,我们也从未见过,大概是大公子记错了。”
顾珏要找的是一条蓝色发带,上面用银线绣了一团团祥云纹样,但拿近了仔细看,才能看清楚那其实是几只憨态可掬的狗儿。只是做发带的人用心,将狗儿的形态与祥云图样合在一起,看着又有趣又雅致。如今那条发带,顾珏是不好再用了。但既然行李送了过来,便想翻出来看看,解解心烦,谁知道翻找了两天都没有找到。
顾珏听到了墨竹的话,就撩起眼皮看向墨竹,冷声道:“我把你们重新提到我的身边,是念你们有功,并不是要听你们为别人说话的。若是还这样,就不要再跟着我了。”
墨竹还想再说,却被墨松及时拦住,墨松忙道:“大概芷兰姐姐记的,公子的东西都是芷兰姐姐收着的。”
顾珏点了下头:“她的针线最好,必然是她做的。传话到里面,为问问芷兰,那条蓝发带呢。”
墨松也不敢提醒顾珏,如今芷兰尚在病中,如今还不知道能不能回话呢。
待托个婆子问过了芷兰,墨松就忙赶来回顾珏的话:“公子,芷兰说了,并没有那条蓝色的发带。”
顾珏气极,立即站起身:“你们什么都不记得的!要你们有何用?”
因为顾珏起身太过用力,他的双膝一阵刺痛,顾珏就又跌坐下来。
“别那么着急,下人们是有懒怠的时候,但有时候或许是我们没把话交代清楚。更何况墨松、墨竹是跟着你在燕州过来的,他们是很忠心的,何必说那几句重话,让他们没脸呢?”
“你有旧伤,做什么动作别太急了,别再弄伤了腿。要是落下病根,可怎么办?这会儿是觉得不要紧,但上了年纪,待一变天,可是会疼得受不住的。”
“嗯,是,你就是变成了瘸腿老头子,也有我照顾。我确实是被你赖上了,但你自己不要紧,也该想想我会不会心疼啊……”
女子的声音的声音又在顾珏耳边响起。
顾珏知道这都是自己的幻听,他有时就会这样,会听到一个女子在他耳边絮絮说着话。但这个女子大概是不存在的,因为这个女子竟然把他当成夫君一般。而且他问过墨松墨竹他们,他也从未去守着谁采药归来。
他曾经看到的那个女子,如今听到那个女子,都是他的幻想。
大概是程锦还没有完全把他治好的缘故。
但每次听到女子的声音,顾珏的心情就会平复很多。
顾珏揉了揉膝盖,缓缓的坐下来,长出了一口气,对墨松、墨竹说:“大概是我记错了,你们别找了。你们身上的病还没好全,先回去歇着。”
见墨松墨竹离开,顾珏一边揉着膝盖,一边想着。大概发带还是在程锦那里了,她既然能追来京城,必然是为了见他。这是拿了他的东西,等着他去问她要呢。
他就偏不顺她的心意,不过是条发带,他再让芷兰做了就是。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一条船
直到程锦离开京城, 都没再见顾珏一面。
顾珏也终没得到那条蓝色发带,待芷兰病好后,照着顾珏说的样子, 做了好几条。可样子终究不对, 不是蓝色发带的料子不对、绣样不对,就是芷兰的刺绣手法不对。芷兰绣得过好了,那条蓝色发带似乎绣的更笨拙一些。但就因为笨拙,才更显得可爱。
当顾珏终于忍不住去问程锦要那条蓝色发带时,才知道程锦已经离开京城了。
程锦走的时候,还带走了流月。
流月和芷兰原先就是顾珏身边当做姨娘一样备着的人, 本就招人嫉恨。如今从燕州走了一趟,回到侯府, 就更有些人恨不得她们死的。她们因为一路颠簸, 回到侯府就病倒了。顾珏是立即找太医来给她们看病了, 但却有人从中作梗,不是拖着不肯送药,就是懒怠送饭。芷兰因为病的轻些,且往日在侯府里经营下一些人情, 就扛了过去。
但流月平素说话就有许多不留意之处, 常常无意间就得罪了人, 容貌又过好了, 因此流月是病得越来越重。
程锦本不知道流月的状况, 她前去拜见靖阳郡主时, 听到有婆子来报, 说流月不中用了, 要把流月给挪出去。程锦当下没有说什么, 出了定国侯府, 跟于妈妈好了好一阵话,才问于妈妈要来流月。若是流月还在顾珏身边,程锦是不好开口的。但流月已经移出了定国侯府,被送到了庄子上,再也妨碍不到谁了,程锦便能张张口了。
且售酒权已经办了下来,如今程锦和于妈妈被钱拴着,也敢多求些事了。
于妈妈虽不喜欢流月的为人,可见流月也是个半死不活的废人了,而且一挪出侯府,再进来也难,于妈妈就愿意给程锦几分面子。于妈妈便在靖阳郡主跟前说了几句话,就将流月给了程锦。程锦一直照顾着流月,等流月略好些,又将齐妈妈儿子迁坟的事办好了。特意去跟靖阳郡主辞了行,程锦就离开了京城。
顾珏听到程锦就这么走了,顿了顿,就立即乘了马车去追。追到京城的门楼,顾珏才缓缓回神,叫停了马车。
那个程锦既走了,他为何要去追?追过去,只问她要一条或许根本就不存在的发带么?
她有自知之明,不用救命之恩来缠着他,不是很好么?
既不去追程锦,顾珏本该调转马车回府,可他却在马车上静坐了很久,心底里是什么都没想的。
天上飘飘摇摇地落下了一些雪粒子,顾珏的腿针扎一样地疼了起来,他抚着膝盖,一个人咬牙忍着。
顾珏自从回了京城,从不在外人面前喊过疼,也从未对旁人说过他如何难受。这些“外人”和“旁人”里,有他的父亲定国侯,有他的母亲靖阳郡主,有他的弟弟顾珩,也有芮湘。
“我要给你上药了,你要是疼,就喊出来。这里只有我,我不会笑你的。但……但也不要喊太大声,我怕不舍得给你上药……”
顾珏抚着膝盖,听着耳边女子的声音,他强忍着疼,笑了笑。
出了京城后,程锦就找了个客栈才歇下几天,等流月全好了,才返回燕州。
程锦再次启程的时候,天气很好。她回首看了眼京城的方向,心道:也不知定国侯有没有把彦桓送进到那座皇宫里面。
程锦最后去定国侯府的时候,听到靖阳郡主提过一句,说是定国侯要晚些回来,不知是不是在忙彦桓的事。
彦桓是动摇过的,他曾经改过主意,不借由定国侯这条路回到皇宫。那天,彦桓小声地问过程锦:“我有一天要是拖累了姑娘,姑娘会埋怨我么?”
程锦不便明说,就只是笑着说:“我们这样的关系,想要说谁不拖累谁,也是晚了。与空费心思想着怎样如今不拖累我,还不如只好好想着往后怎么过得更好。你若是好了,就不是拖累,或许会成为我的依靠。”
从彦桓来到燕州,程锦救了彦桓的那天起,就已有了牵连。那还不如索性把定国侯府也牵扯进来,就让定国侯去做彦桓回宫的梯子,将定国侯也拉下水。瑞王本就不满定国侯府一直不肯辅助他,上辈子就因为在定国侯府碰了壁,又一时找不到更好的,才故意纳了芮湘做继妃,有意去给定国府添堵。
如今若是定国侯把彦桓寻回去,那就是跟瑞王结成了死敌。定国侯这一生的富贵都来自成帝的宠信,断然上不了襄阳王的船,又跟瑞王结成了死敌,他就只能让彦桓上位,才能保全整个定国侯府。
只要彦桓能找到定国侯顾远山面前,顾远山就只能把彦桓送回皇宫去。
倒不是看中定国侯的赤胆忠心,只是定国侯做不了杀了彦桓灭口的事,也不敢将彦桓当做冒领身份的人赶走。这烫手的山芋,定国侯不接也得接。此后,彦桓这条船,定国侯不想上也得上。
彦桓手里的牌太少了,一定要抓到定国侯这张大牌,往后的路才能好走一些。
当初彦桓找来燕州,不是也想借着程家与定国侯府这条路子,把定国侯府跟自己绑在一起么?
如今,彦桓就千万不要为了怕拖累谁而犹豫。
等程锦回到了燕州家中,抱着珍珠哭了一阵,就听到程远提了官职,如今已经是四品兵备道的消息。又听定国侯如今封了国公,如今竟是定国公了。程锦便松了一口气,知道彦桓终究还是走了顾家这条路子,顾家这爵位可是借着寻回彦桓的事升的,往后定国公就和彦桓扯不开关系了。
程远就只当他是因为救治顾珏有功,才借着定国公的势,升了官,重新又打起了精神。程远还在私下里嘱咐程锦,说那个珊瑚原来是定国公府上的亲戚,如今被寻了回去,就千万不能在外面说珊瑚曾程家做过丫鬟的事,要将珊瑚那个丫头忘干净了,不要再提。
程锦就笑着依言,嘱咐了珍珠他们。珍珠等人虽听得彦桓离开,心中一悲。但见流月能回燕州,心中又一喜。
一悲一喜之后,珍珠就只擦去眼泪,捧着彦桓的信抱怨:“这小珊瑚人走了,竟还给我找这么多的活儿。她一直不回来,难道我还给她养一辈子马?”
珍珠说着,就又笑了:“不过小珊瑚比小侯爷像样,还知道给我们一封信告别。比那个小侯爷强多了……”
程锦笑着纠正:“如今是小公爷……”
珍珠点头笑道:“是,是小公爷了。”
珍珠随后趴在流月肩膀上,小声道:“流月姐姐,如今他们家更富贵了,你别后悔来到我们燕州啊。”
流月无奈笑道:“后悔什么?我差点在里面死了一回,好不容易活下来,我是再不敢回去了。反正我是独自被买进去的,家里人也不在里面,也没什么牵挂了。往后,就与你们一道做做胭脂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