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焘原本还对檀邀雨抱着一丝希望,毕竟她总是能给人惊喜,此时连檀邀雨都这么说,就有些无力地点头同意了。
檀邀雨刚要将长刀递给嬴风,就听见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宗爱一路冲进大殿,第一眼却先瞧见了正提着刀的檀邀雨,吓得他本能地就倒抽了一口凉气!脚下一软差点滑到。
拓跋焘见是宗爱,虽有些厌恶他方才的反应,却也来不及多问,急不可耐地吼道:“太子人呢?!”
宗爱这才从突然见到檀邀雨的恐惧中醒过来,一抹头上的汗,对着拓跋焘就跪了下去,“陛下!太子人虽然已经带回,可情况却不大对!太医已经在诊治了!您快去瞧瞧吧!”
拓跋焘闻言“腾”地站起身,直接就往外冲!
檀邀雨看着演得声泪俱下的宗爱,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这是什么戏码?昨日乔女还带着太子去找崔浩,而宗爱和乔女早就成了一丘之貉,按理说宗爱也是要保太子的,怎么出去一趟,回来就要死了?
今日一整天的事情都有些突然,非但嬴家完全没收到任何消息,就连这背后的意图都让檀邀雨琢磨不透了。
嬴风也察觉到了,压低声音道:“许是出了变故,别担心,我这就找人去查。”
檀邀雨点头,又示意嬴风看那搜回来的长刀,“明显是杂铁铸的,莫说造反,拎个锄头的杀伤力都比它大。这些兵器显然不是打出来用的。”
“而是专门用来陷害人的……”嬴风接下去道,“那你打算如何做?”
两人远远地跟在后面,简短地两三句就商量出了对策。
等到了东宫,拓跋焘先一步入内,崔浩等人守在门口,檀邀雨则站得更远了些。她环顾四周,明明宫人们都在跑进跑出,她却觉得此处死气沉沉。
回想起她进刘宋皇宫时的感觉,亭台楼阁虽不相同,可压抑的氛围却如出一辙。她望着远处飞过的一排大雁,喃喃道:“看来我是真的不喜欢皇宫。无论是这儿还是刘宋……”
嬴风听见了,笑了一下,悄声问:“你这意思是,只能嫁我了?”
檀邀雨的脸不合时宜地红了!她瞪了嬴风一眼,虽然一个字没讲,可那眼神分明就在说,小心撕了你的嘴!
众人在门口等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听见里面传来拓跋焘低哑痛苦的哭声,交杂着一声声捶打床榻的闷响。
得知太子已经薨逝,崔浩扼腕叹息,垂泪双颊,他率先跪地,高呼道:“天妒我储君,何其不公!陛下还请保重龙体啊!”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拓跋焘才让众人入了偏殿。
方才还因太子疑似谋反而怒不可遏的拓跋焘,此时却成了痛失长子的父亲。他双眼通红,沉默不语地坐着。
他不开口,其他人也不敢多说一个字。毕竟造反之事虽有人证物证,却并没有定罪。
还没定罪,疑似的主谋就已经死了,这一日的变故实在让人唏嘘。
在场的人就这么沉默地等了许久,才听拓跋焘道:“小昭寺一事就此作罢。晃儿……突发急病……天不予寿,以太子礼下葬,追谥号景穆。与小昭寺相关的人……一律处死。”
叔允心里叹息,小昭寺的那些僧人终究是性命不保了。心里替他们可惜,但他依旧抱拳应道:“喏。臣这就去办。”
“小昭寺的人不能杀。”
檀邀雨的突然发声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虽然每个人都知道小昭寺的人是给太子做陪葬了,可若是能以此平息拓跋焘的怒火,掩盖宫中丑闻,便是崔浩也不会出面阻拦。
谁能想到, 方才一直躲在后面的檀邀雨,此时却突然站了出来。
拓跋焘的眉头深深地拧在了一处,哪怕是檀邀雨,在这种时候反驳他的旨意,都让拓跋焘难以容忍!
“怎么?天女还有何高见?”
檀邀雨并不在意拓跋焘突然凛冽起来的口气,平静道:“敢问陛下,今日之事,即便小昭寺的人全都死光了,是否就能掩住悠悠众口?”
她看了一眼太子卧房的方向,“人死如灯灭,虽说生前如何,死后都归于尘土。可太子却不能是病逝,否则无法取信于人。殿下该是以死自证清白,方为大善。”
建宁王此时反应了过来,出声应和道:“天女所言有理。”病死和名誉之死,两者的差异犹如鸿泥。
拓跋焘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方才他看见太子时,太子已经口不能言、目不能视,却在感受到他时,死死握住他的手。
太医说太子是因惊惧引发急症,心悸而亡。可拓跋焘总觉得,他的儿子并不是什么胆小鼠辈,怎么可能会被吓死?!
晃儿临死时,明显是有话要对自己说,却已经来不及了…
第七百七十二章 、一观全局
檀邀雨见拓跋焘依旧没有松口,便继续道:“本宫听闻,太子妃已有四月身孕。若此胎能得龙孙,按大魏祖制,当立为储君。陛下为了日后储君的地位稳固,也不能让景穆太子有被人诟病的污点。”
拓跋焘心里清楚,檀邀雨嘴上虽说得头头是道,可本意是想救下小昭寺的僧人们。然而在拓跋焘看来,这些贼和尚害了他的太子,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为过!
“太子之事,便如天女所言。自戕虽为不孝,可若为守气节,却也能为他留个清名。”拓跋焘沉着脸道:“不过小昭寺的人,依旧得统统处死,免得徒生枝节。”
檀邀雨此前也听说了拓跋焘变得残暴嗜血,却在此时有了切实的体会。仿佛他随口除去的不是两百条人命,而是碍眼的杂草。
她直视着拓跋焘的眼睛再次问道:“陛下当真不想查清真相?究竟是谁害了太子,您当真不想知道?就只用两百条人命将此事盖住?小昭寺的人若都死了,真相便再不可查,太子即便真有冤屈,也再不可昭雪。且太子的死因,也会因此引人生疑。”
拓跋焘沉默了。按檀邀雨的说法,小昭寺的人是生是死,只取决于他到底相不相信太子是无辜的。
若是相信,就该彻查下去,还太子一个公道,让害他之人伏法。
若是不信,就直接用这两百个僧人的命做个了断,从此谁也不许再提及此事,甚至景穆太子这个人也会成为宫中的禁忌。
崔浩此时终于不再沉默,上前叩首在地道:“老臣相信太子殿下的品行。叩请陛下彻查此事,还太子殿下清白。也让陛下和天下人……日后都能以思悼之情,追忆太子……”
崔浩的话终于触动了拓跋焘悲痛中的慈父之心。他怎会希望自己的儿子死后变成无人祭拜的孤魂野鬼。
拓跋焘深吸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就依众卿所言。小昭寺的人便留在金吾卫,令建宁王同叔允一同负责彻查此案。”
建宁王和叔允闻言同时抱拳,“臣遵旨。”
叔允此时真想给檀邀雨数个大拇指,她居然真的在陛下的盛怒之下将小昭寺的两百条人命保住了!
建宁王则是对邀雨点了下头,似是表示感谢,保住了太子的名声就等于保住了宗室的名声。这对整个拓跋氏都是好事。
崔浩也忍不住看了一眼檀邀雨,见她依旧泰然自若,并没有因为说服了陛下便露出一丝喜悦。
崔浩此时竟觉得,若得檀邀雨为后,对崔家或许是阻力,可于大局来说,却是好事。至少窦太后走后,再没有一个女子能这样劝谏陛下了。
在场的唯有拓跋焘,情绪有些难测。他摆摆手,疲惫道:“你们都下去吧。天女再留下陪朕坐一会儿。”
众人闻言纷纷后退而出。
嬴风立刻就不干了,他怎么肯留邀雨跟拓跋焘独处,还是在这种时候!当即就小声对邀雨道:“快装晕!”
檀邀雨却对嬴风摇了下头,朝宗爱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嬴风咬了咬牙。他清楚现在正是查询真相的最佳时机。再看了眼邀雨,虽然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将人留给拓跋焘,可他也信邀雨定能保护好自己。
于是嬴风叮嘱了句“小心”、“等我”,转身跟上了宗爱。
待众人退尽,拓跋焘的脊背才弯了下来。
他此时显得精疲力竭,垂着头,喃喃道:“晃儿是朕的长子……朕心里……”
檀邀雨默默走到他身旁,扶着他的胳膊帮他起身,“走吧,我们也出去,好让宫人们为太子穿戴。他是你的太子,便是离去也要体面地走。”
拓跋焘这才意识到,他坐在这儿,宫人们为了不犯忌讳,不敢入内给太子穿戴殓服,于是便借着邀雨的一扶,站起身走出东宫。
檀邀雨并没有再多说什么。扶起拓跋焘后,她又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此时虽同拓跋焘并肩而行,却始终保持着半臂的距离。
拓跋焘感觉到了檀邀雨此时的疏离,想到方才自己对她横眉冷目的情形,有些懊悔自己迁怒于她,却不知如何开口道歉。
“朕方才……”
檀邀雨并没打算听拓跋焘说他方才是一时气急,丧子之痛,所以口无遮拦。她抢先开口问道:“喝酒吗?我饮茶,你饮酒。”
拓跋焘看着西沉的太阳,此时悲痛之心,也唯有一醉方能解脱了……
“好。”拓跋焘哑着嗓子道。
两人登了花园中的一处高阁便坐下来。待侍婢摆上酒和茶,二人依旧一言不发,只默契地倒酒、干脆地碰杯、然后一饮而尽。
映着夕阳的嫣红,一盏接一盏地饮下去……
等嬴风折回来找檀邀雨时,拓跋焘已经醉得手脚瘫软了。
嬴风看了眼檀邀雨杯里的茶水,颇为满意的同时又感叹自家娘子劝酒的功力,茶水局都能把人喝倒了!
拓跋焘迷迷糊糊瞧见檀邀雨要走,就伸手去拉,被嬴
风抢先一步捏住了手腕,还假意叮嘱架着拓跋焘的内侍们,“小心点,赶紧抬陛下走吧,免得受风!”
拓跋焘迷迷糊糊地还不忘了叮嘱:“保护……好天女……出宫……保护好……”
檀邀雨默默地看着拓跋焘被抬走,心里竟有些不是滋味。
刚刚丧母的她很能理解拓跋焘此时失去至亲的心情,抛开大局不谈,其实她与拓跋焘并无私仇。
嬴风看出了檀邀雨眼中的犹豫和同情,贴到邀雨身边问道:“你想饶他一命?”
檀邀雨抬头同嬴风对视, 眼中是来不及掩饰的失落,“我不是真的神仙,无法鱼和熊掌兼得。他若不死……大局难定。”
嬴风揽住邀雨的肩,“我知你为难,待到那一日,就交给我来动手吧。北魏虽强,可法典稀缺,是个只存于乱世的国,和百姓想要的安定盛世背道而驰。并不是我们要亡它,是或早或晚,它必定要灭亡。”
檀邀雨明白嬴风话中的意思,无论是北魏的军户制还是袭爵、袭官制,甚至朝中还在延续的鲜卑旧部落的制度,都注定这个庞大的国家一旦不打仗,就会失去收入,进而出现内乱。不止是百姓,连贵族都会起事。
鲜卑朝廷并不鼓励耕种,毕竟抢夺比一整年脸朝黄土背朝天容易多了。
鲜卑皇室更不接受汉人和杂胡掌控实权。作为人数较少的鲜卑人,想要统治远远多于他的其他民族时,就只能靠苛政和武力。
而这些,都是檀邀雨和行者楼想尽办法要消灭的。又是拓跋焘身为鲜卑人的皇帝,必须要维护的。
檀邀雨心中叹息,怪只怪造化弄人,事事难两全。:,,.
第七百七十三章 、前路有阻
檀邀雨不愿再去细想拓跋焘的生死,转而问嬴风:“宗爱那边可有什么发现?”
嬴风的脸上顿时挂上了一副鄙夷的表情,一副恨屋及乌的样子道:“你在宫里,他连走路都算着尺寸,大一点儿的步子都不敢迈。不过……”
嬴风冲檀邀雨眨了下眼,“他越是这样, 我越能肯定此事必是他在暗中作祟。”
檀邀雨点头,“只要知道是他就行。咱们又不打算真的替拓跋焘查案,只要让宗爱知道我在他头顶上放了一把剑,而这剑随时会落下就行。”
嬴风坏笑,觉得檀邀雨这说法很得自己心意,“你瞧见他今日见到你的样子了吗?本来就已经畏你如虎, 估计日后连睡觉都不安生了。”
檀邀雨翻了个白眼,“我可比老虎吓人多了。难不成你没听过南朝妖女的名号?”
嬴风闻言一怔,檀邀雨从前是很忌讳别人提起此事的。如今却能以如此轻松的口气自我调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