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升忙道:“是,内务府那边一接到旨意,就热火朝天行动起来了,一应规格都是按最高的来,一应东西都是按最好的用。”
太子殿下没有说话,转过书案,来到八仙桌旁,也不让旁边人插手,自己执起壶缓缓倒了半杯茶水。骨节分明的手指如玉,配着温润的德化白瓷壶,一时间壶与手皆似玉。缓缓的注水声,在落针可闻的东宫书房里响起。
整个书房雪洞一样素淡,只有门边乌木高几上一枝火红色的海棠是书房里唯一的色彩,是昨日郡主换上的。
太子摆弄着白瓷水杯,却也并不喝,只是问道:“今天,郡主来过吗?”
“只上午来过一回,殿下不在,郡主吃了两块点心就回了。”
太子殿下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淡声道:“把去岁南边盐政相关的折子都拿过来吧。”
高升知道这是准备办公了。
一边吩咐人去问海棠糕点心,一边自己亲自去拿折子。想着小郡主也该来了,上午没吃到海棠糕小郡主就有些蔫蔫的,下午来了可得让这个小祖宗吃上了。
可一直到暮色降临,到星辰升起。
郡主始终没来东宫。
第5章
东宫已经掌灯,小郡主始终没来东宫。高升心里稀奇,这还是头一回。
停了笔墨的太子看着案上的海棠糕,随口道:“让人去看看,是不是病了?”高升忙应了,安排最机灵的吉祥往海棠宫去,把点心也带了一份过去,好让郡主知道太子虽然忙,可也是惦记着她的。
太子是做大事的人,这些小事上从来都是高升想着,周到妥帖,做得再好没有。
看到独自回来的吉祥,高升心里一咯噔:莫不是郡主真的病了?不然,郡主不管在做什么,东宫这边一去人,她必是跟着来的。吉祥还没回话,高升心里已经在盘算着给病中的小郡主准备什么东西了,得新奇好玩能让郡主开怀的,还得有香甜好吃能让郡主开胃口的,这些他也都是做惯了的。
谁知道吉祥说的却是:“郡主说累了,不过来了。”说着挠挠头,“点心也没留下,说是赏给奴才了……”
高升这才知道食盒里装的还是东宫的海棠糕,他原以为就是小郡主病了来不了,也必然是给太子殿下备了吃食让人带回来的。
这一下子弄得高升困惑极了:累了不来了?东宫的海棠糕直接赏人了?......高升往书房去的时候还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把海棠宫的话回了太子。
太子翻看书册的手也是一顿,随后道:“随她吧。”高升应了诺,伺候着太子继续看书处理政务,小郡主不过来,太子这晚膳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传呢。论理他该提醒太子的,但高升不敢。
而此时的海棠宫,陈嬷嬷等人可比高升更困惑。廊下灯笼底下,步步正跟如意收拾着柳条编的笼子里的蚂蚱,嘟囔道:“便宜吉祥了,主子收下来赏给我也好呀。”东宫的海棠糕,做得可好了,比城北门的老字号也不差什么了。郡主从来不舍得都赏人,都是一点点慢慢吃,偶尔高兴了才给他们尝尝。
如意瞥了步步一眼,“主子的事儿,你也敢抱怨,有几天没挨手板子了,欠了?”步步赶紧吐了吐舌头,嘿嘿笑着,“我不就是纳闷嘛,哥,你觉得——郡主今天——”,他的那句“是不是哪里不对劲”没说出来,就被如意眼刀子给堵了回去。
“宫里话多的都死了,你长点记性。郡主脾气好,你也给我记着奴才的本分,主子吩咐什么就是什么,主子做什么都没有奴才说话的份儿。”步步嗯嗯应着,才算结束了如意的今日份训话。
鸣佩放下手中换好水的茶壶,擦了擦手,上前要接过采星手里的梳子,给郡主梳头,却听到郡主道:“下去,不要你。”
明白了坤仪郡主话的鸣佩脸一下子红了,采星本来要递出梳子的手都愣了,整个海棠宫里的奴才都噤声了。
坤仪郡主可从来没有用这样冷淡的口气说过鸣佩。其他所有人觉得自己皮一下子都紧绷起来,连鸣佩都挨了排揎,可见郡主今日果然情绪不好,他们一个个更得小心服侍。
采星这才继续帮郡主通着乌黑的长发,从刚才郡主说“乏了”不去东宫,到现在郡主不要鸣佩梳头,采星是一肚子问题,可她不敢问,郡主脾气好,嬷嬷脾气可不好。
鸣佩已经退出去了,这时候陈嬷嬷过来接过采星手中的梳子,继续帮郡主通着发。
梳子在嬷嬷手下力度合适,谢嘉仪这才舒服地叹了口气。再给采星通下去,她可能会忍不住自己接过梳子,该重的地方她轻,该轻的地方她更轻,拆簪环的时候她甚至还扯到了自己的头发.....谢嘉仪十分怀疑那组发钗上可能勾着自己被扯掉的长发.....
要不是实在不愿意张瑾瑜碰到自己,她至于受这个罪.....采月让她派去郡主府了,采月最明白她的心思,肯定能配合内务府把郡主府收拾好。
过了一会儿,陈嬷嬷才道:“这是不喜欢鸣佩了?”今天一天,郡主的表现可惊着嬷嬷了。
谢嘉仪这才睁开眼,透过铜镜对上身后嬷嬷看向自己的眼,“不喜欢。嬷嬷,我不喜欢她。”
“不喜欢就不用,多大点事儿。”虽然陈嬷嬷不知道怎么就突然不喜欢了,但,一个奴婢,多大点事儿。
今晚本该是鸣佩值夜,嬷嬷换成了采星。
谢嘉仪还没想好到底怎么处理张瑾瑜,尤其是她身后还有德妃,还有太子,还有那个张裴钰,还有整个英国公府。她甚至还没有想好怎么对待张裴钰,他后来大权在握后确实逐渐跋扈,但他也是打退北狄守住北境的人.....
如果她动了这个人,还有人能出来打退北狄吗?北地还守得住吗?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她动了这个关键的人,一切会怎样呢.....
“我们是皇族,受百姓供养,才得金尊玉贵,有这一身体面。我们也当为百姓,为大胤出力。”
“我谢家子,代代守北地。但有谢家一子在,就不容北地有失。”
父母的教导,言犹在耳。
夜风吹动薄薄的纱帘,夜深了。
抱膝坐在床上的谢嘉仪不觉攥紧了手,指甲再次陷入她的掌心,扎出弯弯的月牙形,她这才缓缓对着帘外烛光的方向侧躺下,慢慢闭眼睡了。
烛火恍惚,床上人朦胧又入了那年的梦。
“昭昭,你再重复最后三遍,你得记住。”
“昭昭,你得记住!”说话的人渐渐带上了哭腔。
“昭昭,别怕!”少年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你得记住,记住了吗……”
谢嘉仪突然从梦中惊醒,眼前一片昏暗,“采月!采月!”
旁边帘后守夜的采星听到郡主唤,睡眼蒙眬起身,这才听到郡主的声音不对劲,一下子清醒了,嘴里忙应,靸着鞋就忙忙过来,“郡主,采星在呢。”
采星一看,三月天里郡主额上就冒了汗,再伸手一摸郡主颈后也起了冷汗,更是大惊。忙伺候着谢嘉仪把里衣换了,喝了点温水,让郡主重新睡下。
就听郡主轻声道:“采星,再多点两盏灯吧。”
“再多点两盏灯。”
“再多点两盏灯。”
采星听到郡主又无意识重复三遍,背后一凛,应了是,点了加了安神香的灯烛。给郡主放下一重重纱帘,才轻手轻脚去找陈嬷嬷。郡主又开始做噩梦了,还开始重复说话,这可不是小事。
陈嬷嬷听后直接蹙了眉,进来看过郡主,看到在安神香的作用下,小郡主已经再次沉沉睡下了。
嬷嬷出来冷声道:“这几天,有谁在郡主耳边提过北地?”从午间小睡醒来,郡主就不对劲了。查了一圈,也没找到原因。
但是,郡主恶了长春宫,恶了鸣佩,嬷嬷却看得清清楚楚。
“以后,都不许鸣佩再往郡主跟前伺候。”
陈嬷嬷一句话,鸣佩从来到海棠宫就一路顺风顺水,比一般人家小姐还体面舒服的日子,结束了。
不过两日,长春宫就得到消息,英国公府本来已经板上钉钉的封赏没了。
“没了?”
德妃一遍遍在宫里转着圈子,只怕这两日娘家那边就有人进宫了。眼看着就是今年赐婚太子和郡主,恩赏加封国公府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儿,前面早听着就是这两日了,怎么突然就没了。
这可太稀奇了!
德妃一把握住扶着自己的柳嬷嬷,“你说,跟那日御书房有没有关系?”要说有什么异常,那日她没有进去御书房就是最大的异常。陛下不喜后宫进御书房,她是例外,郡主在的时候,她只要过去就必能进去陪着。
“难不成坤仪郡主要失宠?”柳嬷嬷猜测道。不然,眼看要赐婚,国公府和娘娘都料到因为郡主,这次封赏必然是可观的。尤其坤仪郡主是能直接开口讨赏的人,怎么这次不说重赏,反没了?谢家那边早没要紧的人了,再不厚赏这边,难不成就一道圣旨什么动静都没有的就把婚赐了?
德妃气笑了,这真的太可笑了。这就是陛下的盛宠?
可,坤仪郡主怎么会失宠呢。德妃想到什么,手攥得更紧了,紧得带上了一丝狠戾,疼得柳嬷嬷眉头都挤在了一起,也不敢出声。
“去叫太子!”德妃最后道,到底怎么回事,能不能封赏,还是得落在坤仪郡主身上。到底什么原因,也只有郡主能从陛下那里打听出来。
他们这个陛下,人人都道温和自制.....德妃的眉眼垂下,人人都错了。
“也让国公府看看家里是不是有人失于检点,落在了陛下眼里,招了陛下的厌恶。”德妃叫住人,让人多跑一趟英国公府。
太子就是这种情形下被叫到长春宫的。
德妃一看太子样子就道:“母妃给你说过多少次,你也学着你四弟,嘴甜些爱笑些,你父皇就喜欢那样的。”
天气渐热,太子穿着厚重的朝服直接从六部过来的,闻言垂眸应了声。
就听到德妃的叹气声,“母妃为了保住你这个太子之位,费了多少心血,”说到这里德妃哽咽,“别人不知道,你可得记住。”
太子本就苍白的面色更白了一些,恭敬应是。
“咱们母子一路走来,太不容易,代价太大,容不得任何闪失。”说到这里,就转入了正题,德妃问太子:
“说好的封赏,突然没了,你可知道怎么回事?”
太子回道:“儿臣不知。”
“郡主可说过是为什么?”德妃追问,娘家的封赏,是天大的事儿,不容有失,他们到底是在哪里失了圣心,非弄明白不可。
太子一顿,垂落在身侧的手动了动,才道:“这三日,郡主都不曾来过东宫。故,儿臣不知。”冰雪一样的声音,如同他整个人。
第6章
“这三日,郡主都不曾来过东宫。故,儿臣不知。”
太子的嗓音如同他整个人一样,似冰,似雪,鲜少情绪起伏。
“三日没去东宫?”德妃这一惊非同小可。那丫头跟太子身后的尾巴一样,一天恨不能往东宫跑三百趟,居然三日没有去东宫!本来被太子连着两句“儿臣不知”拱出火来的德妃,这时候也不顾得别的了。
“这样大事,你如何不早说!”德妃一下子坐不住了,看着儿子还是这样冷冷清清的样子,心头火起,早知道——。
“必是你哪里得罪她,陛下这是为她出气?”德妃盘算着,也不是没有可能,陛下把那个丫头宠得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德妃冷笑。
“对待小姑娘,你得拿出心思手段来呀!母妃说过多少次,郡主无依无靠,怪可怜见的,母妃那是一心当亲女儿一样疼她,偏偏你,总是不冷不热的样子,再热的心,挨着一个冰块早晚也凉了!”德妃着急上火,恨不得拎着儿子耳朵,把这些一股脑灌进去。
这孩子到底随了谁?郡主多么关键一个人,拿住她,就是拿住了陛下。从小跟狗一样围着儿子转,不过是他招招手的事儿,就把这个小丫头拿捏得死死的。怎么这么简单的事儿,他都不会?!如果当年.....说不定今天也不用这么操心。每天就是政务政务,重要的是做好政务吗?重要的是帝心!
“你现在,马上,放下你那些政务,立即去找郡主,该赔不是赔不是,该说好话说好话,把郡主哄好了!”德妃盯lj着太子道,“你知道英国公府为了这次恩赏花了多大力气吗?如果不能借着这次再往上走一走,我的母家,你的靠山,就落下来了!”
话到这里德妃又换了一个神情:“母妃知道,你一个大男子,不耐烦这些小儿女事情,让你去哄一个黄毛丫头为难你了。”说着赶紧让人拿凉帕子,怪柳嬷嬷道:“太子热成这样,本宫不吩咐,你就看不见。”
柳嬷嬷忙笑道:“娘娘是慈母心肠,自然处处都看在眼里,奴婢老眼昏花,怎及娘娘处处把太子殿下放在心里。”
太子修长白皙的手接过下人浸湿的帕子,才慢慢把手脸擦了。
“母妃明白你的不容易,郡主脾气又大又悍妒,但是该哄还是得哄啊。你且忍耐些,待到他日——,多少好的还不是随你挑。”为了娶郡主,太子十八岁了还没有伺候人事的宫女,放到哪朝哪代说得过去。但是郡主要求,皇上也跟着撑腰,放到今朝今代就出了这么荒唐的事儿。
带着高升离开长春宫,太子步子走得飞快,一直到东宫沐浴换上常服,才长出口气。门边的高升也才跟着出了口气,最近太子耐性可不太好,他是提着精神竖着耳朵当差。
很快有侍卫递上来情报,太子捻开看过,“就这些?”
本无一人的书房立即出现了一身劲装的暗卫,高升好似什么都没看到,依然守在书房门口。
“回殿下,跟着殿下指出的那笔财政拨出查的,只能查到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