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十年了,她的主子从来没有改变过主意。这倔劲儿、这脾气性格跟长公主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当年孝懿皇后总爱笑说怎么皇宫里就养出这么一个又欢脱又脾气大主意正的公主,陈嬷嬷有时候就想,可惜孝懿皇后没看到,不然肯定也特别疼小郡主。
这时候下面伺候的丫头才敢进来,陈嬷嬷瞥了采星一眼,后者一缩脖子,赶紧把温水递过来,嬷嬷直接伺候郡主漱口,又接过来半盏温茶,让小郡主慢慢喝了。
“采月呢?”
采星赶紧回道:“郡主想要蚂蚱,采月带着如意步步去给郡主抓蚂蚱去了。”
陈嬷嬷又问:“鸣佩呢?”就感觉身边的小人一颤,赶紧道:“是不是冷着了?别怪嬷嬷絮叨,这天看着暖和还有寒气呢,风一吹冷着了,你又吃不下去药,到时候苦的还是主子自己呀!”想到小郡主吃药陈嬷嬷就头疼,闻到药味就钻进被子里摆手,不让靠近。后来太医院给搓药丸子,谁知道郡主嗓子眼里跟有个挡头似的,水喝了半碗,药丸子还在嘴里化着,苦的郡主直嚷嚷直接把她埋了吧,什么浑话都说得出来,就是不肯吃药。
别说海棠宫里,就是陛下都跟着哄着劝着,每次都能被郡主折腾出一身汗来。所以不光是他们海棠宫上下怕郡主生病,只怕养心殿那边上下更怕郡主病呢。
想到这里陈嬷嬷更怕小郡主着凉,指着采星的额头:“主子闹脾气,要大开窗子睡,你不说劝着你还一味顺着,仔细我打你手板子!”
采星连连应是,海棠宫里谁不怕陈嬷嬷,错了规矩,陈嬷嬷从来都是铁面无私直接罚的。
已经有小丫头上前把窗子掩上,陈嬷嬷也把一件家常半旧的衣裳披在了小郡主身上。
两人就听到一直没有说话的小郡主问:“鸣佩呢?”
采星只觉得郡主口气很怪,但她也不及思索,立即回道:“长春宫传了她过去,肯定又是让她画花样子。”长春宫德妃娘娘喜欢鸣佩画的花样子,隔几日总是传上一回。开始还跟陈嬷嬷说一声,后来习惯了,也就不说直接过去了。
一则海棠宫跟长春宫的关系,人人心里门清。长春宫娘娘照顾小郡主那是要多精心有多精心,那心疼劲儿对亲生女儿也不过如此了。可以说长春宫就是郡主在宫里的第二个家,一旬总要有七八日在那里。
再则鸣佩本就是东宫选了,长春宫娘娘给送过来的丫头,又心灵手巧,一手针线活更是连陈嬷嬷都夸。他们几个就是稳重如采月还挨过手板子,但鸣佩却从来没挨过罚,她自己得用是有的,最开始两年郡主看在长春宫的面子上格外照顾也是有的。
这两年鸣佩隐隐有凌驾采月采星两个大丫头之上,成为昭阳宫第一大侍女的趋势,说话做事下面人没有敢不听的。
所以长春宫来传她,直接就过去了,这样的事儿海棠宫里人也都习惯了。采星自己回话都没觉得哪里不对,只是郡主这次的反应似乎跟往日不同。
采星等着郡主吩咐,郡主却没再说鸣佩,直接道:“给我梳洗,我要去看陛下。”采星应了好,才回过味原来是要去陛下那里,不是去东宫看太子呀。她害怕自己听错了,犹犹豫豫地想要多问一句,但陈嬷嬷就在旁边,她也不敢多问,怕挨训斥。
洗漱更衣好,采星又递上了郡主的小皮鞭。
谢嘉仪看着这支皮鞭,是母亲留给她的,后来被太后毁掉了。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托盘里的小牛皮鞭子,又摸到它镶嵌着红宝石的紫檀木鞭杆。
其他人都觉得今天睡起的郡主有哪里不一样了,俱都屏气凝神等着郡主吩咐。
陈嬷嬷看着郡主,心里盘算着是找得道高僧要几张符给郡主压惊,只是还没确定是找大觉寺的还是皇觉寺的,也不知道这两家哪家的法力高深。这郡主肯定是做梦了,还是噩梦,不然能连不做太子妃的话都说出来了?
谢嘉仪握起鞭子,止住了采星,自己缠到了腰间,又留恋地摸了摸,这才起身朝着养心殿去了。三月暖阳照在身上,蜂飞蝶舞,垂柳依依,谢嘉仪走得并不快,舒服得微微闭眼又睁开。
直到到了养心殿书房前,她才站住了脚步,只觉得一颗心怦怦跳着。她怕。
她怕一切都是痴心妄想。
那里面,真的会有她的皇帝舅舅。阳春三月天,谢嘉仪怕得双手冰凉,站在院子里,一步也动不了。
直到喜公公笑着迎出来,笼罩着她的恐惧才散了,她才确定她确实是在人间。
现在是永泰十一年,最疼她的皇帝舅舅驾崩于永泰十三年的春天。皇帝舅舅一直身体不好,全靠细细养着,经不得一点煎熬。可偏偏永泰十二年,是大胤最难熬的一年,熬干了皇帝舅舅最后的生机。
从此这大胤深宫,再也没有她的亲人了。
她看着御书房前栽种的两棵海棠树出神。
喜公公亲自来接小郡主,此时她的指甲已经在手掌里扎出了月牙形的痕迹。喜公公还笑着打趣,总是跳脱爱动的小郡主今天怎么这样乖巧。谢嘉仪随着喜公公进到书房,停在门口,愣愣看着坐在炕几前批折子的永泰帝。
永泰帝今年才四十多岁,但已经显得暮气沉沉,常年的病过早地带走了永泰帝的活力。永泰帝身体一直不好,这段时日还算好的,至少可以起身了。可已经这样暖和的天气,他还穿着絮了棉的夹衣。这会儿握着笔批完一个折子,正纳闷郡主怎么还没进来,抬头一看到门边的小郡主就笑了,却见小郡主瘪了瘪嘴,突然就哭了。
这可吓坏了喜公公,这小祖宗怎么哭了!要是跟下面人有关系,别看永泰帝脾气好,也会揭了让小郡主不痛快的人的皮。
永泰帝自己有四子一女,可要说哄孩子的经验,他全都是在这个小魔星身上攒的。此时一看小郡主哭了,立即下了榻,先是看了一圈伺候的人,底下人个个噤声,他这才拉着小郡主到榻上坐下。
一句句问着哄着。
听到郡主说就是想皇帝舅舅了,永泰帝哭笑不得,“你呀,真是越大越孩子气了,让人知道朕还怎么给你找婆家。”
小郡主抽噎着说:“想舅舅想哭,婆家就不要了,这样的婆家我不要也罢。”
永泰帝听着小郡主一贯的心直口快,哈哈笑了,刮了刮小郡主的鼻尖:“一个姑娘家也跟着说什么婆家,倒是一点不知道羞。”
“我是大胤的郡主,怕这怕那白给皇帝舅舅丢人,我不怕羞,我什么都不怕。”
永泰帝笑得更大声了,这脾气,完全随了平阳。想到平阳公主,永泰帝嘴角含笑看向了御书房窗外的两株海棠,平阳公主去了已经有十二年了。
十二年,时间过得多快啊。
他们上一辈人的故事早结束了,小一辈的故事又开始了。
永泰帝意味深长道:“别人不怕,太子笑话也不怕?”
却没想到这次小郡主直接道:“凭他是谁,我都不怕,随便他们笑话!”前世笑话她的人还少了,只怕满京城贵妇圈子里看她这个皇后都是笑话:自己生不出孩子,还不让陛下跟别人生。她都能想到那些人说起这些的时候,好像活见鬼的表情,夸张地拿帕子捂着嘴,“怎能——悍妒至此呀”。她们倒是贤惠,她呸。不给自己找一堆姊妹伺候夫君,好像就不够德高似的。生不出孩子还不给男人纳小那简直就跟犯了天条一样,好像大胤的天灾人祸都是她这个皇后不贤德带来的.....
“昭昭,做太子妃是有很多规矩的。”永泰帝再次提点,虽然知道小郡主的心意,但他始终没有拿定主意,深宫——不是个好地方。尤其是昭昭这样脾气,想到这里永泰帝不觉有些发愁。
“陛下,我不想做太子妃了。”
谢嘉仪这话一出,别说永泰帝,就是旁边伺候的喜公公都是一惊。
第4章
“陛下,我不想做太子妃了。”
谢嘉仪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水洗过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滴溜溜看着永泰帝,话却说得又轻又决绝,没有一点赌气的样子。
永泰帝脸上的笑淡了,“是太子欺负你?还是长春宫有人给你气受了?”还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给她的孩子气受不成?如果不是受了气,昭昭断然不会如此的。
谢嘉仪望着自己的皇帝舅舅,她唯一的倚靠,只是重复道:“我不想做太子妃了。”想着做太子妃的两年,做皇后的四年,谢嘉仪的泪珠子再次滚落。
永泰帝忙道:“不做,不想做咱就不做,朕给你再挑好的,朕就不信整个大胤挑不出一个让我昭昭欢喜的。”
谢嘉仪这才用帕子擦干了泪,咧开嘴笑了。
她看到炕几上有道旨意,也不避嫌,探头就去看。永泰帝好笑地瞧着她,也就是这个丫头,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看。没有他护着,这个脾气在皇宫里可怎么办呢。
谢嘉仪看到是加封英国公府的旨意,握着帕子的手紧了紧。
英国公府是太后的娘家,本来也不过是个下级京官,后来出了个生了皇子的德妃,又出了一个考中进士的儿子。更难得的是有子弟在北边战场立了功。先皇是同时立的太子和太孙,为了稳固太孙身份,直接借着英国公府的军功封了国公。元和帝的子孙个个都跟狼一样,不如此,如今的太子哪里坐得稳太子之位。大胤,可经不得再乱一次了。
等到太子登基,谢嘉仪成了皇后,太后娘家英国公府更是扶摇直上。不过两年,外戚之势已成。还有张瑾瑜那个改了名字藏在军中的哥哥——,想到这里谢嘉仪不觉更攥紧了手中帕子。
永泰帝看谢嘉仪这次看得久了,遂试探问道:“往常每次赏英国公府比你自己得了赏还高兴,今天怎么——”不开心?
谢嘉仪抬头:“我就是不喜欢他们了。”
孩子气的话听得永泰帝又想发笑,“那你明天再喜欢了呢?”
“我以后只喜欢皇帝舅舅,不喜欢他们了。”
永泰帝笑了,细细打量谢嘉仪神态,再次问道:“真不想当太子妃了?这可不是儿戏,君无戏言,你再想反悔朕可是不准了。”
却没想到谢嘉仪连思索都没有直接点头:“不想。”
永泰帝看了谢嘉仪半日,小姑娘脸上只有冷静的决绝,这真让永泰帝纳闷到底发生了什么。
永泰帝直接把加封的旨意废掉,同时观察谢嘉仪神色,却见她一张小脸只有冷肃,毫不动容。本来也是为了昭昭才有的加封,既然她不愿意,封什么封,英国公府势头已经不小了。
喜公公除了陛下,就是揣摩小郡主的心意,伺候好小郡主陛下也开心。此时他也是真的看不懂了,只是眼见着小郡主几句话,长春宫和英国公府盼了半年的加封就这么没了,也觉得心惊。郡主盛宠,无人可比。
这时候外面有人通报长春宫娘娘来了,往常这时候喜公公是直接迎出去的。小郡主来陛下这里的时候,三次里总有两次长春宫娘娘也会过来。郡主在,陛下也乐意见见,能让郡主高兴,陛下看着舒心。
此时喜公公却不敢贸然迎进来,只把话带到御前。
永泰帝看谢嘉仪没什么反应,她人侧身坐在炕几对面,随意翻着她上次看到一半的话本子,好像没听见一样。不似平时,早黄莺一样迎出去了。
永泰帝不动声色,吩咐道:“让她回吧,朕这会儿忙着呢。”
喜公公一凛,这宫里风向要变了。
德妃娘娘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被拦在书房外,她旁边跟着的鸣佩显然也没想到。德妃娘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笑道:“还以为昭昭那丫头在,我还忙着把她的侍女给送过来,就怕耽误久了让她不便宜。”
喜公公含笑道:“郡主是在,陛下拘着郡主学规矩呢。”
德妃娘娘笑着让鸣佩去侧房和采星一起候着听吩咐,自己搭着丫头的手转身去了,走到半路问心腹嬷嬷道:“你看,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从没有的事儿。
嬷嬷低声:“别是郡主跟陛下使性子呢,也是有的。”
“估摸是了。”德妃缓缓道。
而养心殿书房这边,一老一少两人,一个批折子,一个漫不经心翻着话本子但心里却在琢磨着一件件事情。
尤其是这个鸣佩,张瑾瑜。
“打她一顿?”谢嘉仪想道,再出出气。可是她好像对鸣佩也没多少气了,搅和了她的后位,又绝了她儿子太子之路,似乎也出了不少气。主要是母亲说过,平白无故拿奴婢出气有什么出息,要出气也得拿硬茬子出气,才显得咱们厉害。
张瑾瑜是硬茬子吗?至少现在肯定不是,就是一个心怀大抱负的奴婢,谢嘉仪厌恶她,却又不想当一个平白无故折磨人的怂蛋。折磨奴婢她倒不至于,她堂堂郡主,要做也是直接宰了她!
可是,张瑾瑜这个人,身上连着好多条线,竟然是个不能轻易宰的。
尤其是,她那个哥哥。后来权势冲天,面见陛下的时候都敢坐着了。收拢了北地军权的人,确实不一样。想到这里谢嘉仪心里一寒,他收拢的不是别人,正是谢家军。而他之所以能这么顺利做到,除了他自己的才干,就是她这个谢家女站台,这才让他一呼百应。
她当时只想着让太子哥哥有得用的人,只想着能打退北狄,只想着——,哪里知道这个叫张大虎的人原名张裴钰,不仅是太子的人,还是张瑾瑜的人……
想到北地,想到野心勃勃的北狄,谢嘉仪就想得更多了,她不觉捏紧了手中书页。
“想什么呢?再想,话本子都破了.....”是永泰帝的提醒,永泰帝已经观察了这小丫头好一会儿了,却没想到她越想越入神,眉头皱得死死的,也不知道小丫头怎么突然间就学会发愁了。
谢嘉仪闻言松开手,又赶紧把皱巴巴的话本子抚平整。
“跟朕说说,有什么为难事儿?”永泰帝问得和蔼。
谢嘉仪看着陛下,只喃喃道:“陛下要是真能万寿无疆,就好了.....”
永泰帝又笑了,笑得带出了咳嗽,说她胆儿肥她愈发放肆了,这种话都敢说,这不是明摆着告诉自己这个皇帝,什么万岁都是骗人的。谁知道自己还能活几个春秋,他感叹道,“傻孩子,哪里有真能万寿无疆的帝王。不过你放心,朕不万寿无疆,也能保你一世太平。”
谢嘉仪看着皇帝舅舅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
永泰帝看得摇头,又是笑又是哭的,孩子气,“别琢磨,想想你想玩什么想要什么,欢欢喜喜的。”
谢嘉仪还真认真想了一会儿,“陛下,我想重修郡主府。”
“不喜欢宫里了?”
“我大了,也不能总在宫里。”
永泰帝拿折子敲着桌面思量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修。”郡主府这十多年形同虚设,不过是有一个看着的老管家带着几个下人,谢嘉仪一直都是住在宫里的。
陛下看着谢嘉仪,感叹道孩子大了,总要飞出去的。
很快内务府就接到了重修郡主府的旨意,哪里敢怠慢,立即安排人准备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