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斓递给她一瓶橙汁,苏婉毓喝了一口,非常轻快地亲上了他的嘴唇,他尝到了一点点酸甜。“那天我看到你帮我挡阳光了,谢谢。”
他们手牵着手,散步到山顶,已经是傍晚了。
“他们都说这里的夜景很美,美在哪里呢?那些楼和灯么?人造的,拉下电闸就消失了。我不懂,我喜欢海,但不喜欢海岸线上密密麻麻的楼,这些我不觉得美。”她又抬头看陈家斓,他注视着自己的眼睛里反射着光,是她不喜欢的灯光,但此时她又觉得灯光没那么不可爱了,“你说,香港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一定不会这样继续下去的,会越来越好。”
事实并没有,他们所处的年代,大概是香港辉煌的末尾了。
他的大学和婉毓的中学只隔一条街,这一年,几乎是他最快乐的时光。他和婉毓谈天说地,谈恋爱嘛,就是一个“谈”字,但往往聊到最后他会有点自惭形秽。他说“我进了大学觉得自己很平凡,甚至有点差劲”,婉毓就说“没有,怎么会”,她搞不懂这个成绩很好,在港大读法律的高材生,为什么会说自己不好。
“你知道么,我原本觉得自己还不错,但大学里,所有人都是最优秀的,他们在演讲的时候博古通今侃侃而谈,我那些中学成绩什么都不算;还有你,你也是什么都知道,我就会觉得自己不够好,不够资格和你站在一起。”
苏婉毓就笑,她说自己只是因为身体原因,小时候别人都在外面玩的时候,她只能在家看书,但很奇怪,真的开始上学了,成绩却不怎么好了,她读不懂数学,不是不用功,是听不明白。“要是成绩像你一样好,我也能读港大了。”她无不惋惜地说。
苏婉毓出事,是在陈家斓大一那年的暑假,他们在路边捡到一只全身雪白的小猫,婉毓很喜欢这只猫仔,给它取名叫yanyan,因为她的英文名叫Yannie,这只小猫,柔弱乖巧,像小时候的婉毓。
后来陈家斓在澳洲见到老了的yanyan,是十二年之后的事,yanyan活到了十六岁,在猫界算是寿终正寝,他剪下一小撮毛,藏在盒子里,至此,他和婉毓在这世间唯一的联系也消失了。
这些是后话,当时捡到猫仔,他们在楼梯间找到一个小纸箱,又浸湿了手帕把yanyan擦干净,婉毓抱着纸箱逗小猫,声音细细软软,陈家斓的心都在颤抖,他捧着婉毓的脸,碰了碰她的嘴唇,婉毓笑得羞怯,但没躲,微微仰着头,似乎在邀请他继续。他把yanyan放在脚边,抱住心爱的女孩,这是他们第一次的唇舌交缠。
他不记得吻了多久,只知道自己身体热了起来,他怕失态,虽然很舍不得还是松开了手,但婉毓却抓着他的衣襟,颤抖着呼吸急促。
在苏宅,婉毓房间的阳台很小,却很别致,白色护栏围成一个半圆,她抱着yanyan看风景,她的房间不临海,只在阳台上能看到一小条的海景,但她今天不想看海,她看山上的树,想家斓散步时牵她的手,看山路上的台阶,想刚才那个亲吻,心还在砰砰跳,甚至跳得有点疼,她把脸埋在yanyan的毛里偷笑,笑着笑着居然流下泪来,她倒在了阳台上。
后来,苏婉毓没有去上补习课,也没有出现在他们每天约会的地方,陈家斓很疑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失踪,他甚至想婉毓是不是和姐姐一起跑了。那段时间他疯狂地找,香港岛能有多大呢,他突然生出一种亡命之徒的气概,就算把这里翻个遍,也要找到他的婉毓。
苏家住在半山,他不知道是哪一家,只能沿着路一家一家找,也不能贸然去敲门,他就路过门口看看,有的人家会在门口挂“某宅”的牌子,不姓苏,他就路过,然后去看下一家,沿山的路他走了无数遍,他记得那些密林,记得潮湿的空气,记得上上下下的楼梯以及从身边飞驰而过的车。后来,他在那些豪宅之间迷了路,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了,他看身边每一个经过的模糊影子,都像是他爱的女孩,却又都不是。
那一年的山路没有尽头。
暑假过后他回到了学校,找婉毓的同学打听,才知道苏婉毓是病了,住进了医院但无法探视。再后来,等那一届的学生毕业,苏婉毓都没有回来,补习学校也搬了家,但他还是常去属于他们俩的老地方,一坐就是大半天,心里默念着那句“千万要等我”。
对啊,找不到婉毓,也可以等婉毓来找我。陈家斓就抱着这样的希望,继续在学校读书,一直读到博士毕业。他很清楚自己的这份执着,只是贪恋着那个遇到婉毓的夏天。
又过了几年,他得知苏家把产业搬去了澳洲,他就去应聘,在苏泓做法律助理,也是因为婉毓说过,妈妈和哥哥去世了,姐姐走了,她要守护爸爸。
陈家斓远赴澳洲工作的那天,亲朋好友来送他,十几个人在机场围着,知道的是送行,不知道还以为押送重犯,其实陈家斓的心情和去服刑也没什么不同:别人眼里的学业有成,他自己清楚是因为不想离开那个初见婉毓的校园,别人眼里的光鲜前途,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去实现婉毓一句“守护爸爸”的话,他看着亲人朋友脸上替他自豪和骄傲的表情,也勉强笑笑,你们都不懂,这样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