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承骁沉默了一瞬,轻声问她:“梦里见过?”
柳渔抬眼,她第二次体会到过往会是这样的难以启齿,哪怕上辈子和刘宴征在一处也只是抚琴唱曲、手谈对弈,可柳渔知道,不一样的……这是比直陈梦里自己也被卖进留仙阁更难对陆承骁说出来的事情。
刘宴征,在某种意义上算是她的客人,甚至,是相识后唯一一个客人。
上辈子红娘子宝贝她,拿她当留仙阁的下一张招牌培养,出阁前极少让她现于人前,就连抚琴唱曲也是红娘子先挑好了人,她自己也点头的,且每一次都蒙着面纱,照红娘子的意思,越是保持住神秘感,越是矜贵,之后的身价才能越高。
柳渔最初开始献艺的那两个多月里,三五日才唱一首曲子。
改变是从刘宴征开始的,他被扬州富商孟爷请来,初见柳渔,意外的入了眼,砸了钱,一月两千两,直言柳渔不能再接待除他以外的其他客人,唱曲也只能他听。
这样的待遇,别说不曾出阁的姑娘,便是当时的红牌花魁萧玉娘也没有,一度让楼里的姑娘们羡慕许久,柳渔的死对头魏怜星更是帕子都快拧断了,同时进的留仙阁,她早早接客了,柳渔却是养到了十六岁过半,唱支曲子都金贵,偏偏就是抚琴唱曲,还有人两千两银子买下一个月,不愿她再给别人唱。
而这样的阔主,连她给人唱支曲都不乐意,想也知道,出阁也不会被别人沾了手,只要柳渔拿得住他,赎身也根本不是难事。
进了火坑了,还能干干净净出去。
偏偏,这一位阔主还是魏怜星的恩客孟爷请来的。
魏怜星能不红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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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往种种,回忆中闪过只是一瞬。
柳渔要答陆承骁的话,却迟迟张不了口。
她心中极乱,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刘宴征为什么会追出来,柳渔实在不明白。
重活一世给她筑起的那一层安全的壳,仿佛这一瞬间就碎了个彻底,她狼狈又艰难地点头,想着该如何启齿,陆承骁已经将她拥住,“别怕,那只是梦。”
他拍抚着柳渔的背,轻声道:“不用告诉我,忘掉就好。”
柳渔埋在陆承骁肩上,眼睫一瞬间染上了湿意。
陆承骁他……其实也害怕听到吧。
柳渔清楚,她也不敢说。
她回抱住陆承骁,想着,就许她懦弱这么一回。
两个男子当街相拥,自然惹人注目,柳渔把睫上的湿意都在陆承骁肩头蹭尽了,这才退开一步,冲陆承骁笑了笑,道:“走吧,回客栈。”
陆承骁也笑了起来,至于这个梦,两人都有了默契,就让它只是最寻常不过的一个梦,转身就忘,或者,过个几天就模糊了,再记不清楚,到最后完全不留痕迹。
另一重默契:不论是柳渔还是陆承骁,都不愿在扬州多逗留了。
陆承骁次日一早又去了趟典当行,把压在那里的衣裳换了回来,独自去码头雇好了船又买好了沿路的吃食,这才往车行雇了辆马车,接了柳渔和絮儿往码头去。
这一回柳渔换回了女装,只是戴着帷帽,将脸遮得严严实实,上了船等了小半个时辰,午时未至,一辆青布骡车停到了码头边。
萧玉娘一身简朴的打扮,脸上也未有妆容,身边一个丫鬟也无,自己提着两大个包袱下了骡车,正四处望着,叫人见了很难将她和扬州名妓玉娘子联系在一起。
陆承骁和柳渔一直留心着码头动静,见了萧玉娘,夫妻二人走出船舱向萧玉娘招了招手。
萧玉娘认出陆承骁,又见旁边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知是柳渔,面上一喜,快步朝着二人船上去了。
船靠着码头停着,柳渔紧走几步,站在船边,朝萧玉娘伸出手去,自昨夜起添了心事,至此时才算露出一个真心实意且灿烂的笑容来。
那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风吹起帷帽的薄纱,陆承骁看到这一幕,心中忧虑总算放下,唇角跟着微扬了扬。
船夫解缆起锚,轻舟离岸,顺水而行。
名动扬州数载的名妓,便就这般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扬州,奔向了另一段人生。
作者有话说:
不担心,不虐女儿的,前世的后续和今世会有一些奇异的重合,会慢慢出来的。
第193章
一切看似风平浪静, 然而只有柳渔自己清楚,这一趟从扬州离开,她是落荒而逃。
刘宴征不对劲, 他或许记得她,也知道魏怜星,这都是今世没有出现过的人和事,当意识到或许有另一个人可能知道前生之事,柳渔心中就再没有一刻安宁过,一连数日,柳渔整个人都是在惶惶不安中度过, 只是这种不安,被她死死压住。
刘宴征上辈子对她的事知道得也并不多,柳渔想, 只要离开扬州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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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城内,刘宴征在听过“奚明月”两回曲后,完全没办法想起更多事情,渐渐也就对这边失去了兴趣, 留下陈放替他打听一个姓孟的富商,现在这位“奚明月”的恩客, 自己就不再踏足留仙阁。
偌大的扬州城,往留仙阁去的富商不胜其数, 要打听一个姓孟的并不难, 难就难在这姓孟的真不少。
但刘宴征给的范围是那位“奚明月”的恩客,这就相对简单了, 陈放盯了六七日, 查出两个来, 更把这两位往留仙阁来的规律都给摸清了, 这才把刘宴征请了过来。
和上辈子在留仙阁的大手笔不同,这辈子的刘宴征格外低调,低调到过来认人也只是大厅里坐一坐,再加上脸上有几分生人勿近的气势,连往身边凑的女妓都被陈放挥挥手打发走了。
第一日蹲守到的那位姓孟的富商,不是梦里见过的面孔,又隔两日再去,见到了另一位,这一回对上了脸。
刘宴征多看了那孟爷两眼,陈放就知道了,低声道:“这一位是扬州一个大绸缎商,你难道竟认得?”
想一想又觉得不可能,刘宴征出海多,可登岸还真是极少的,离开泉州地界这更是头一遭,如果刘宴征认得,那只有一个可能,这也是一位海商,但陈放摸过对方底细,还真不是。
刘宴征却是神色冰冷:“认得。”
这一下叫陈放惊诧了:“你在哪认得的啊?”
在哪认得的,刘宴征比陈放还更好奇,到底结的什么仇,他才会把人整治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来找一个答案,却发现对着梦里见过的这两张脸,仍是毫无头绪。
关于扬州的一段过往,在平静下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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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两浙那边,吴兴码头。
柳晏安一行人也刚登船,船上是满满一船的生丝,除此之外,除了护船的镖师,更有男女老少一群人在码头边,柳晏平在一旁陪着。
若陆承骁在此,定然能认出其中有好几个熟面孔,正是去年六月他们一行人往吴兴收绸布时识得的程家村人。
其中柳晏平几人上次来时借住的程文远一家,此时都在码头上。
程母拉着女儿的手很是不放心,且一直抹眼泪:“哪有姑娘家出去赚银钱的,爹娘没用,家里倒叫你扛了起来。”
那姑娘叫程文茵,不是旁人,正是程家村织坯绸的好手,程文远的亲妹妹。
柳晏平、柳晏安几人这趟出来,除了收生丝,还有一样紧要的任务就是从两浙请几位织绸师傅回去。
人生地不熟,哪里寻织绸师傅去,吴兴丝好,柳晏平一行人在路上倒了几趟货肥了肥本钱后就直奔吴兴来了,一路收丝一路打听。
丝倒是收得顺利,这教织绸的师傅却不是那么好找。
先不说手艺好不好不是那么好判断,只说织绸的好手大多都是女子,他们织坊在袁州,有多少女子敢背井离乡跟他们几个陌生商人走?
这一来二去,柳晏平就想到了去年落脚收绸的程家村。
要说程家村那边还真有几个织绸的好手,且去岁合作还算愉快,也算打过一回交道,柳晏平无奈之下这才领着几人往程家村去碰一碰运气。
真是合该他的运气。
他们几人到的时候,程家村正有喜事,去年接待他们的程文远,今年二月考过了县试,四月考过了府试,如今已经是个秀才公了。
碰上这样的大喜事,少不得要随一份贺仪。
柳晏平几人就被留在了程家吃饭,席间柳晏平把自己和陆承骁在袁州安宜县合开了织染坊的事说了,生丝已购,只差几位擅织丝绸的师傅。
程家是本地人,柳晏平寻思着请程家人帮他寻访一二,看是不是有个中好手,能跟他到袁州去做织坊师傅。
程家村织绸第一好手是谁?程文远的亲妹妹。
说起来柳晏平真是正儿八经请程文远帮忙,还真没打过程文远那个妹子的主意。二八年华的姑娘,兄长又取了功名,正是说人家的时候,哪里会往外边去跑?因而柳晏平是压根没想过。
哪料得他和程文远谈话被程家姑娘听着了,这姑娘只想了想,就来细问工钱,听闻看手艺,肯把手艺好好教给织染坊的织工们,确保一定的织娘出师,织坊能给到一年三十五两的工钱,聘期一年。
说白了,值钱的是她们肯教出去的手艺。
程家姑娘一听一年聘银三十五两,眼睛当即就亮了:“除了绸子,擅织锦和织罗的师傅你们也请吗?”
“当然请!程姑娘识得这样的师傅?”
程家兄妹俩便都笑了起来,程文远笑道:“自然识得,舍妹这织绸的手艺就是幼时得我们舅母指点的,舍妹擅织绸,舅母擅织锦和罗。”
柳晏平大喜,忙请程家兄妹帮忙引荐。
两村相距不算特别远,程文远索性领着柳晏平一行人一起过去,许多东西也能亲自过一过眼才好。
柳晏平自然乐意,一行人走了一趟,见过程家舅母的手艺后,织坊的师傅就算是有着落了。
这原是好事一桩,结果回到程家村时,程文茵来问了:“你们织坊,教织绸的师傅还要再招吗?”
柳晏平自然点头,两家现在绣庄布庄加起来几家,加上他们自己本就做的布匹生意,庄子够大,后边自然会把规模提上去,绫罗绸缎这些只聘一个师傅自然是不够的,便问道:“姑娘还有推荐吗?”
这一点头,程文茵就笑了起来,指了指自己,道:“你看我能行吗?”
原来她是自己动了想去做这份工的心思。
这一下把柳晏平给问住了,而程文远则微微变了脸。
后边就是程家人自己商量,乡下的房子并不宽敞,程家人哪怕屋里说话,柳晏平几人在外面也能听到些许。
原来程文远这一考上了秀才,后边进学赶考哪哪儿都是钱,程文茵自来掌着家中事,为兄长操的心也多,一听去教人织绸一年能有三十五两,程文茵就动了心,大哥中了秀才,家里摆流水席那日,她听大哥的同窗说过,要进京赶考,少说要备百两的盘缠。
程文茵想着趁未出嫁前,能多帮兄长攒下多少算多少。
她也清楚,织坊里不会常年高价请着教导师傅,他能赚的或许就是一年的钱,可是一年有三十五两,家里再攒一攒,三年后就算攒不够也不会差太多。
里间兄妹俩争执了几句,隐约是程文远说赶考进学的花销他会自己去赚,姑娘家去那么远实在不合适。
被程文茵直接问他准备怎么挣。
程文远答:“抄书、代笔写信,这都是能赚到银钱的。”
柳晏平在外边就清楚听着程文茵给她兄长算起账来,抄一本书多少银钱,不耽误功课的情况下一月能抄几本,乡试哪年,会试哪年,费用几何,算出来的结果是程文远头悬梁锥刺股的抄,想要凑齐进学赶考的花销也是不能够。
程家人终是被说服了,因为有程家舅母同行,又跟柳晏平商量了,让家中次子随船送女儿过去,到今日才有了码头送行这一幕。
程母虽说应了,临到了码头仍是抹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