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策一抬掌心,做了个求之不得的手势,“诶——别自作多情啊,谁想和你‘同床共枕’了?莫赖我清白。”
他孤傲地挑起长眉,“从小到大我独处惯了,各睡各的,正合心意。”
量他也不敢有这个想法。
但对方拒绝得如此干脆,商音仍觉不悦地撅了撅嘴。
作为女人的那份自尊心隐隐不甘,但作为敌人她又对此十分抗拒。
正矛盾两难之际,眼风扫到旁边,便迅速地伸手摁住两侧的被衾,神色挑衅:“近水楼台先得月,拔步床是我的,先到先得,你自己睡地上吧。”
说着抱起一条棉被扔过去。
隋策伸手捞入怀中,倒不争辩什么,只小声嘀咕,“睡地上就睡地上。”
毕竟这种事情,他似乎也没得选。
深秋的被褥铺得并不厚,勉强就匀得出一条被子,余下的怕是要肉贴凉板了。
商音难得占一回便宜,心情简直是显而易见的舒坦,愉快地坐在妆奁前对镜卸钗环。末了等披散青丝要上床榻时,见隋策从里头抓了根软枕出来,还颇戒备地打量他。
后者迎着视线,匪夷所思地蹙眉,“干甚么?”
商音怀疑道:“你别不是想趁我卸妆,偷偷去霸占我的床吧?”
青年闻言翻起一个白眼,径自绕过她,落下两个轻蔑的字:
“幼稚。”
哼。
商音冲他的后背皱皱鼻子,在心头腹诽了一句“装模作样”,也自顾爬上床榻。
软衾间铺满了大把的蜜枣、花生、桂圆与核桃,都是撒账用的。
她实在无所适从,索性稀里糊涂地拨至角落,自己掀开大红锦被,倦意委顿地躺下。
烛火未灭,帐幔中浮起淡淡的百合香,入目即是鸳鸯龙凤,成双成对的绣纹。
鸿德帝重视这次婚典,给重华府置办的东西一应都是最好的。
甫一挨到松软厚实的褥子,商音整个人好似褪去重甲,没来由的一阵轻松。
唉……
她鼻间有轻轻的叹息。
实在是太累了。
商音从礼法森严的仪式里摘出神魂,此时方才如梦初醒,近乎连自己也难以相信。
她嫁人了。
就这么嫁了。
幼年少女时设想过的大婚场面,幻想过的俊俏郎君一朝破灭。
什么安床、醮戒、迎亲……只要回忆起这连日来的种种,简直比噩梦还叫人醍醐灌顶。
真是怎么也没想到,她的驸马居然会是隋策。
是那个隋策。
她最不喜欢的,隋策。
别的公主出降是举国同庆。
自己出降是满心悲鸣。
现在怎么办?
公主的婚事不能儿戏,木已成舟,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商音发愁地朝屏风处望去一眼。
倭金描花鸟的围屏后铺着大红锦被,隋策就安歇在上头,隔了一层纱绢瞧不真切,但对方显然不纠结,半晌未发出一点动静,想是已经睡着。
商音有点羡慕地侧眸。
他倒是心大,倒头就能入眠。
“当男人真好。”
她嘟哝。
*
秋日寒夜渐长,天光久久未亮,待得卯时初刻,帘外才透出些微晨色。
商音酣眠正熟,冷不防感到自己身侧的褥垫上沉了一沉。
她朦胧中睁开眼,就看见隋策拉开锦被,鬼鬼祟祟躺进来。
这场面可了不得!
“救驾”两个字险些脱口而出。
公主大吃了一惊,支身而起,指着他的鼻尖人赃并获:“好啊,还说你没那个心思,原来是打算趁我睡着浑水摸鱼!放肆,你好大的胆子,简直色胆包天!”
隋策劈头盖脸让她扣了一顶黑帽子,差点没撸直舌头,“谁、谁色胆包天了?”
“就你这德性,送我也不要!”
怕商音再争执,他一把挥开她的指头,压低嗓子,“宫里派来的嬷嬷尚未离开,一会儿是要过来请安的,咱们俩昨晚吵成那样,今天你不把戏做一做,是想等着她回宫向你父皇如实回禀吗?”
商音把他的话听了进去,先前亮出来的爪牙说收就收,神色反倒有些懵,怔怔点头:“哦、哦……”
“那你快盖好。对了,身上的灰尘给拍一拍。”
说完甚是慌张地帮他把被子掩实,接着去扯自己的头发,满口问:“有没有瞧着凌乱点儿?”
好一通忙碌,刚躺回去,又感觉哪里不妥,伸手推了两把。
“不对,不对,应该是你睡里侧。”
隋策见她作势要往外爬,只觉麻烦,“就这么着吧。你是君,我是臣,尊卑有别,你睡里头也说得通。”
“是这样吗?”
公主说到底是帝王血脉,哪怕下嫁给皇帝的臣子,在家中亦是尊大佛,不依照民间的习俗好像是不奇怪。
商音听着有点儿道理,若有所思地斟酌其中规制。
隋策瞥她一眼,懒得再作计较,正阖上眼皮准备补会儿眠,倏尔一个念头闪过,猛地又睁开。
“坏了!”
他掀被直挺挺地惊坐起,惹得旁边的商音烦不胜烦,“你又怎么了?”
这次隋策却一语不发,连解释都省了,只从床头的衣袍内抽出一把银纹雕花的匕首。刀刃出鞘时反射的光逼得她不得不挪开视线。
仅在电光雷鸣之间,他已割破手指,往褥子上抹了两点血。
殷红刹那晕染成斑驳的腥渍,商音看得真切,怔忡地开口:“你……”
恰在此刻,青年耳廓微动,警惕地侧着俊脸,俨然听到有数人的脚步声跨进院落,走上回廊,直冲着这边方向而来。
他迅速打断商音的话,拉起被子,“改日我再同你解释。”
商音:“不是啊……”
她欲言未止,人却给对方蒙头罩了个正着,好像还嫌她事儿妈。
“不是什么啊,你家嬷嬷都上廊子了,别的话等会儿再说。”
他俩交谈都是压低了声儿用的气音,本就格外费嗓子,尤其棉被罩头,更闷得喘不过气。
“不是啊。”商音好容易探出脑袋,重复道,“出嫁前宫中嬷嬷曾与我交代过洞房细节,说咱们宇文家的姑娘体质特别,大多不会落红,还叫我届时莫要惊慌来着。”
隋策:“……”
青年的表情于半瞬光景里丰富多彩,他皱眉盯一眼身下的被褥,咬着牙根:“你怎么不早说!”
商音耸耸肩,语气风凉:“你也没问我。”
“你——”
他无法可施,怏怏道,“诶,算了算了……”
事已至此,抹都抹了横竖是收不回来,索性破罐子破摔,全当她是最特别的了事。
反正她一向喜欢做最特别的那个。
“真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欠你的。”
隋策在软枕那端掀了个白眼,微不可闻地嘀咕。
没有主子的吩咐,作为下人自是不能贸然叩门。
故而一帮嬷嬷太监虽已至房外,却不敢轻举妄动,仍是规规矩矩地垂手而立。
但天家子女礼仪严苛,极少懒睡到日上三竿还不起的,大概念及他们小夫妻昨天洞房花烛夜,嬷嬷还特地迟来了半刻。
商音热得浑身起汗,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于是轻咳两声,示意丫鬟们可以伺候。
今秋先隔着门询问她示下,听到说“进”,才招呼婢女、宫人端上水盆,捧上香茶鱼贯而入。
总算来人了。
兵荒马乱一早上,就为给这帮观众看看他们俩下床时的情景。
同盖一条锦被的两个人如逢大赦,疲倦且堵心地丢开那张碍事的龙凤牡丹被,避之不及地跻鞋下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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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音没精打采地想,两个人一张床,头发够乱,衣衫不整,褥子上还有块狗尾续貂的红斑。
万事齐全。
嬷嬷在旁窥着双方的脸色,果然是安心又满意,“庆贺公主、驸马永结同心,琴瑟和鸣。这盏是陛下赐给二位的福禄香茶。”
话音正落,身后的小太监便恭恭敬敬奉上玉杯。
她掖着两手,见商音与隋策神情如常地喝了,方展颜松了口气,“奴婢见两位主子红光满面,春风得意,想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昨夜那般场面,奴婢还担心主子间是否有什么不合,眼下倒是好了,夫唱妇随比翼连枝,陛下也能宽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