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说到最后,已近咬牙切齿,陆从风忽惨笑一声,问道:“圣上,是否在您的心目中,二皇子殿下和萧清远的清白,还不如连晔的人头重要?”
皇帝语塞,他道:“连晔是大梁叛徒,人人得而诛之,而你居然亲自安葬叛徒,你想做什么?你想造反吗?”
眼见事已至此,陆从风也不管不顾,他对皇帝说出心中早已想说的话:“连晔是不是叛徒,圣上最为清楚,或者,圣上在意的不是连晔,而是煦衍太子,只要涉及煦衍太子,二殿下的清白,姑祖父的清白,那些枉死之人的清白,都无关重要了。”
陆从风的话,完全戳中了皇帝心中痛处,他气急败坏之下,将桌上茶盏砸向陆从风,陆从风额上渗出鲜血,面上并没有害怕神色,而是一种释然,这些话,他早就想问皇帝了,而答案,在今日,他也完全证实了。
皇帝脸色扭曲:“陆朗,朕问你,连晔临死之前,到底和你说过什么?他给过你什么?”
“臣不知。”陆从风答的干脆。
“好个不知。”皇帝暴跳如雷:“陆朗,你休要以为有五十万西州军撑腰,就张狂至此!朕能杀连朔,就能杀你!连朔死了,西州军也没有叛乱,你死了,你以为那些西州军会抛弃父母妻儿,为你造反不成吗?”
陆从风静静道:“臣不敢。”
“父皇。”梁珩及时安抚皇帝,他嘴角微笑让人胆寒:“您莫要生气,就将陆朗交给儿臣审讯,儿臣定会将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审个水落石出!”
第100章
而被囚于太子府的萧宝姝, 完全不知外面的风云变幻,她心中焦急,郁郁寡欢之下, 对食物也全无胃口,梁珩送来的精致饮食,她看都不看一眼,如此绝了饮食三日后,梁珩却又来了。
萧宝姝躺在床上, 明知梁珩来了, 却心中恼怒,不愿见他, 而是背对着他, 她听到梁珩走来,坐于床上,轻轻抚摸着她的背, 萧宝姝挪了下身子,不愿让他碰她。
梁珩叹气:“宝姝, 你就厌恶我至此吗?”
从她被囚禁后, 梁珩就渐渐将称呼从“孤”变成了“我”, 似乎在萧宝姝面前,他只是梁珩,而不是太子,因为六年前, 萧宝姝爱的就只是梁珩,而并非是太子梁珩。
萧宝姝默不作声, 梁珩又道:“你宁愿饿死你自己, 也不愿意见我吗?”
萧宝姝仍然一言不发, 梁珩说道:“我知道了,你不高兴,不是因为不想见我,而是因为我整日将你关在这里,你是最爱热闹的性子,一定很是不习惯。”
他自顾自说着,萧宝姝只是不搭理他,但梁珩却手抚摸上她脚腕,萧宝姝想挣开,但梁珩却握住她脚腕,轻轻摩挲着,萧宝姝几日都没吃东西了,身体虚弱,一时竟挣脱不开。
她又惊又气,于是拼尽力气转身坐起,骂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梁珩却没说话了,而是取出钥匙,为她打开脚腕锁链,然后将她抱起,离开了暗阁。
梁珩将她抱于怀中,终于走出了这囚禁她的一方天地,屋外阳光正好,萧宝姝几日都没见到这种烈日了,不由用手遮住眼睛。
梁珩心中一痛,他柔声说道:“以后,我都不会将你关起来了。”
萧宝姝只是冷笑,梁珩道:“你不必不信我,我已铲除最大的祸患,从今以后,你我生生世世,永不分开。”
他说最大的祸患?萧宝姝一惊,刚想问时,梁珩却又不说话了,而是将她一路抱到她以前居住的弄玉轩。
弄玉轩里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她以前弹奏过的琴,写过的笔,看过的书,都有条不乱地放在屋内,庭院里,十几个奴婢战战兢兢守在那里,梁珩温声道:“宝姝,你终于又回来了。”
他将萧宝姝小心翼翼放在庭院的椅子上,说道:“今日阳光很好,你在这里,多晒晒太阳,这样,身体也会好起来。”
萧宝姝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铲除了什么祸患?”
梁珩不答她的问题,却从怀中掏出一个平安符:“宝姝,你还记得这个吗?”
萧宝姝定睛一看,这平安符,不是她当年在东玄山上,为梁珩所求的吗?
还记得当年,梁珩病重难治,她在东玄山上三步一跪,九步一叩,足足九千零一步台阶,终于换得慧明大师心软赠药,慧明大师之后还送她平安符,说梁珩戾气太重,常佩戴此平安符,可助其心平气和,之后,她便将平安符送给了梁珩,但是梁珩却糊弄她说弄丢了,萧宝姝重生之后,再想起此事,就觉得哪是弄丢,八成是梁珩厌恶于她,故意丢的,可笑她当时还心心念念要再去东玄山,再为梁珩求一个平安符呢,谁料到还没去东玄山,她就被梁珩送上了妓船。
如今梁珩拿的平安符,外面的丝绦已经腐烂,只有穗子上的明珠宛如依旧,萧宝姝接过,只见平安符虽然洗的很是干净,但这丝绦的破烂程度,只有水中泡过才有。
萧宝姝细细摩挲着平安符,梁珩温声道:“宝姝,平安符回来了,你也回来了……”
他话音未落,萧宝姝却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将平安符扯碎,然后随手一扬,丝线落了梁珩满身,他怔了片刻,萧宝姝冷笑:“坏了的平安符,回不来了,死去的人,也不可能回来了!”
梁珩肩上落了几根丝线,他怔若木鸡,半晌,才一言不发,只是蹲下身去,捡那些被萧宝姝撕坏的线。
他仔细的捡着,一根都没拉下,等到终于捡完,他才抬起头,望向萧宝姝。
萧宝姝紧抿着唇,她以为梁珩定然会暴怒异常,以他薄情寡义的性子,还不知道会如何对自己呢,但是,她已经断过手指,哑过喉咙,她连死都死过了,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但是,梁珩却没有暴怒,而是温润一笑,他说道:“宝姝,你扯坏了平安符,没有关系,我会让最好的工匠将它织好,平安符还在,你,也还在。”
萧宝姝却再也忍受不了了,她想离开梁珩,但是她三日没有饮食,腿脚虚软,刚一站起,就跌在地上,梁珩赶忙去扶她,却被萧宝姝用尽全身力气推开,萧宝姝喊道:“梁珩,你这个疯子,萧宝姝已经死了,死了!她永远都不会回到你身边,你不要再做梦了!”
“不,萧宝姝没有死。”梁珩忽然激动起来,他握住萧宝姝的下巴,强迫她直视自己:“你就是萧宝姝。”
萧宝姝一字一句道:“我不是萧宝姝,我是云七娘,我是陆从风的妻子!”
“陆从风的妻子?”梁珩忽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声让萧宝姝胆寒,梁珩语气森冷:“你不承认自己是萧宝姝,没关系的,我有法子让你承认。”
“你想做什么?”
“陆从风在我的手上。”梁珩悠悠道,他满意地看到萧宝姝脸色大变,萧宝姝道:“你说什么?”
“我说,陆从风在我的手上。”梁珩又重复了一遍:“他的生死,在我一念一间。”
萧宝姝不可置信:“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梁珩道:“只是把他做过的事情如实禀告给了父皇。”
“他做过的事情,什么事?”
“陆从风做过的事情,可就多了,你想听哪一件?是他在西州拥兵自重?还是他目无君上?又或者,是他私会叛徒连晔,违抗圣旨,厚葬连晔?”
萧宝姝脸色惨白,为什么梁珩会知道连晔的事情?
她从连晔的讲述中,清楚的知道皇帝对于煦衍太子的嫉恨有多强烈,这嫉恨已经让皇帝只要碰到“煦衍太子”四个字,就完全失去了理智,比如废黜二皇子,比如逼杀萧太傅,比如铲除大将连朔,完全不顾杀了连朔,会让北戎南下中原,这一件件,一桩桩,哪件不是昏君所为,那陆从风私会藏有遗诏的连晔,甚至不顾皇帝命令厚葬他,这件事,就足以让皇帝杀他一百次了。
梁珩笑道:“宝姝,这天底下,是没有秘密的,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萧宝姝咬唇:“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要带你去见陆从风。”
萧宝姝都不敢相信:“你会如此好心,带我去见陆从风?”
梁珩轻声一笑:“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但今晚,我便会带你去见陆从风。”他抚摸着萧宝姝的头发,但萧宝姝却嫌恶地避开,梁珩并没有生气,而是微微一笑:“在这之前,我劝你吃点东西,否则,只怕到时候,连哭都没有力气了。”
这是萧宝姝第一次来到大理寺,监狱阴森灰暗,间或传来犯人的惨叫声和□□声,地上的青石砖,颜色也被血液浸透成了暗红色,萧宝姝竭尽全力想让自己保持镇定,但是她的身躯却仍然在微微发抖,梁珩见此情景,只是嘴角带笑,一路上,两人一言不发,只是由狱卒引着,来到陆从风的囚室。
陆从风是要犯,单独被囚在石室之中,打开铁门之后,萧宝姝差点没有晕倒。
只见陆从风被绑缚于刑架上,已然昏迷,他身上尽是皮鞭抽出的血痕,发丝凌乱,囚衣破烂,全身上下都是皮开肉绽,伤痕累累,梁珩示意侍卫将一盆冷水泼于他面上,陆从风这才醒了过来。
萧宝姝刚想扑过去,就被梁珩的人架住,陆从风见到萧宝姝,他一急之下,欲挣脱镣铐,但铁链绑缚太紧,只让他伤口又崩裂流血,虽是如此,但陆从风乃当世猛将,就算处境狼狈至此,身上气势仍能让梁珩随身侍卫一个个都心惊肉跳,手指按上刀柄,生怕有不测之事发生。
陆从风挣脱不了镣铐,他愤怒之下,怒视着梁珩:“梁珩,果然是你绑了七娘!”
梁珩悠悠道:“孤绑的是萧宝姝,不是云七娘。”
他又看向萧宝姝:“宝姝,难道到现在,你还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吗?”
萧宝姝眼中泪光点点,她拼命咬着唇,瞪着梁珩:“你到底想怎么样?”
梁珩柔声道:“我不想怎么样,我只想你承认自己不是云七娘,而是萧宝姝,然后答应和我生生世世,永不分开。”
“你做梦!”陆从风和萧宝姝同时愤怒地脱口而出,梁珩面色一变:“如今我为刀俎,你为鱼肉,你二人还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的是你。”陆从风激动之下,牵动身上伤口,疼痛难忍,他嘶哑着声音道:“梁珩,你是怎么对宝姝的,难道你忘了吗?如今你又怎么好意思装作对她一往情深?”
梁珩道:“这是孤和宝姝的事情,轮不到你来质问孤,若不是你横刀夺爱,宝姝也不会移情别恋。”
陆从风大笑:“一个能将自己女人送上妓船的男人,又如何有脸指责旁人横刀夺爱?”
梁珩眼中星寒更盛,他看向萧宝姝,萧宝姝只是流着泪,咬唇不语,梁珩问:“宝姝,事到如今,你还不愿意承认自己就是萧宝姝?还不答应和我生生世世吗?”
萧宝姝流泪不答,她只是看着陆从风,陆从风也看着她,对她缓缓摇了摇头,萧宝姝身躯颤抖,她咬着唇,低下头去,双手拼命捏着衣裙,抖的厉害。
梁珩见他二人这般,心中更是妒火大盛,他冷着脸,拿起鞭子,慢条斯理道:“宝姝,你不承认,没关系,孤有的是法子,让你承认。”
第101章
狱卒接过长鞭, 长鞭如同毒蛇一般,往陆从风身上打去,陆从风剧痛之下, 不由汗如雨下,但因怕萧宝姝担心,便硬咬着牙,一声不吭,萧宝姝则心如刀绞, 偏偏梁珩拽着她, 不让她去陆从风身边,她已经泪流满面, 哀求梁珩道:“你让他们住手!住手!”
梁珩则道:“你承认自己是萧宝姝, 我自然会让他们住手!”
萧宝姝声音带着泣音:“梁珩,你这个疯子,刑不上大夫, 你这样对待一个一品将军,你不怕西州军哗变吗?”
梁珩冷笑:“哗变?日子过的好好的, 谁会抛弃父母妻子的性命, 为一个谋逆的将军哗变?就为了忠义二字吗?哼, 这两个字有用的话,连朔也不会死了。”
他握住萧宝姝的手腕,制止住她不断的挣扎,他又看向陆从风, 讥嘲道:“陆朗,就算你放跑了颜钰等人, 又有何用?只要抓住了你这个首恶, 西州军群龙无首, 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长鞭一鞭打到了陆从风的脸上,他脸颊顿时留下一道伤口,血污满面,让他看起来甚为甚为可怖,饶是剧痛无比,陆从风却只是鄙夷大笑:“梁珩,你父子二人,也配提忠义二字?”
梁珩脸上变色:“死到临头,还这般嘴硬?”
萧宝姝已经不忍再看,她闭着眼,只是不断哭泣着,陆从风望着她,语气渐渐柔软:“我虽死到临头,但至少还会有人为我哭泣,太子殿下,你呢,你将死之日,可会有人为你掉一滴眼泪?”
梁珩心中一紧,他不由再次捏紧萧宝姝的手腕,萧宝姝离他这般近,但是,他却觉得她已经离他越来越远,那个陪他焚香煮茶、对弈弹琴,那个为他叩首千遍,为他哭,为他笑,全部身心,都无保留地爱他的萧宝姝,似乎早已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和他愈行愈远,恨他入骨的云七娘。
梁珩握住萧宝姝的手腕越握越紧,萧宝姝疼到蹙眉,梁珩对她道:“说,你是萧宝姝,不是云七娘。”
也许在他心中,萧宝姝才是永远是属于他的,她十四岁时爱恋的第一个男子,是他,她坚守两年,等的人,是他,她十六岁凤冠霞帔,嫁的人,是他,让她从少女变成女人的男人,还是他。
但云七娘,从一开始,就不属于他,云七娘恨他,云七娘要嫁的人,不是他,而是陆从风,所以云七娘是属于陆从风的,不属于他。
梁珩重复道:“说,你是萧宝姝,不是云七娘。”
萧宝姝只是不断哭泣,但是却仍然不说话,梁珩声音愈发疯狂:“说啊,说你是萧宝姝,你是萧宝姝!”
陆从风却笑了起来:“不管她是萧宝姝,还是云七娘,她都不会再属于你了。”
短短一句话,却让梁珩瞬间暴怒起来,他一把将萧宝姝推给侍卫,自己则抢走狱卒手中的皮鞭,劈头盖脸,就往陆从风身上打去。
梁珩怒意之下,力度更甚于狱卒十倍,陆从风身上顿时遍体鳞伤,梁珩心中,只有一个声音:杀了他!
杀了陆从风,萧宝姝就会重新属于他。
陆从风虽是他表弟,但从小就和他截然不同,陆从风好笑语,交友广泛,他则性情冷淡,两人就如同火与冰一般大相径庭,但他第一次厌恶陆从风,却是在和萧宝姝大婚之日,三朝回门之日。
那日,他陪伴萧宝姝回到太傅府,他午憩之时,萧宝姝在外面院中堆雪人,他向来浅眠,耳边只听到萧宝姝一边哼着歌,一边堆着雪人,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听萧宝姝哼歌堆雪人,嘴角一直挂着笑。
这丝笑容,一直等到陆从风来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