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罢。”江停云道。
杨宜不卑不亢地起身,立在江停云前方数米的地方。江停云说道:“杨家主夤夜前来我大楚军中,不知有何见教?”
杨宜拱手道:“想必陛下已经知晓,北歧骠骑大将军已来到前线,正在数里之外的大营之中。”
江停云不置可否道:“多谢杨家主提醒,家主身在江南,却如此心系大楚,真是令朕十分感动啊。”
杨宜笑了笑,仿佛丝毫没有听出江停云话语中的讥讽,说道:“不知陛下可针对骠骑大将军制定了战术。只是草民私心担忧,若是出现阵前换帅的情况,恐怕对战事多有不利。”
阵前换帅?江停云心中一动。看来刘肃前段时间对江南动手,已是深深触及了江南世家的底线。这群一身反骨的世家,是打算抛弃北歧,上自己的船了。
只是江停云没功夫陪着他打哑谜,直截了当道:“杨家主在说什么,朕怎么听不明白。”
杨宜面上不露声色,悄悄扫了抱着手臂站在江停云身边的谢寻,捋着胡须道:“骠骑大将军曾是安家家臣,陛下可知晓?”
安家就是先德妃的母家,因为先德妃勒死五皇子一事,安家阖族上下都被斩首弃市,没有一口人留了下来。行刑那一日,永兴帝下令不许任何人为安家人收尸,然而回京述职的骠骑大将军却带着亲兵将安家众人的尸首捡了回来,运至城外安葬。
宫中听说了消息,皇贵妃连砸了五个镇纸,跪在太极殿前求永兴帝惩治抗旨的骠骑大将军,然而彼时永兴帝还指望大将军为他镇守北疆,硬生生忍下了这口气,让他毫发无损地回到了并州。
杨家想要从中作梗,出去骠骑大将军,却是关安家什么事呢……
江停云心中疑惑,面上却不露声色,说道:“骠骑大将军义薄云天,朕亦甚至佩服,想到能与这样的名宿交战,朕也是非常期待啊。”
杨宜微微一笑,平静地抛出一颗惊雷:“安家阖族行刑那日,安老将军最小的孙子却没有出现在刑场上,而是被一个不知名的婴孩代替,真正的安小少爷,已随着骠骑大将军去了并州,不知这个消息,在陛下眼中价值几何呢?”
江停云的眼皮猛地一跳。骠骑大将军竟如此胆大妄为,藏匿安家血脉,这可是欺君之罪。若是此事真的被捅了出来,哪怕刘肃再离不开骠骑大将军,只怕也须得处置了他,不然他和永兴帝的脸面该往哪里搁。
杨宜敢到她面前来揭出此事,想必是有了确凿的证据。这件事对北歧打击极大,杨家握着这个消息,只怕想要从她这里换取足够的利益。只是江南世家的胃口极大,开出来的条件却不一定是江停云能接受的。
江停云缓缓放松了身体,掀起眼皮看着立在帐中的杨宜,反问道:“不知杨家主又觉得这个消息价值几何呢?”
终于到了正题,杨宜正色道:“北歧穷兵黩武,坐视百姓陷于洪涝干旱,流离失所,实乃失道寡助。如今陛下率军扫灭不义,安定天下,早已是众望所归。杨家愿代表江南献上忠诚,助陛下一臂之力,只望他日陛下登得大宝,能够念臣等犬马之劳,恢复大楚旧制,允江南自治。”
说完,他一正衣衫,拱手向江停云深深躬身行礼。
江停云在心中发出一声冷笑。世家大族把持江南已久,惯出了他们的妄念,竟想要自治。哪怕是在大楚,历代皇帝也没有放弃过控制江南的尝试,只是世家根深蒂固,除去并非一日之功。皇权和世家之权在江南此消彼长,却从来没有一方能完全压过另一方。
杨宜口中所谓旧制,不过是欺她年幼,糊弄她罢了。
北歧不同于绵延了数百年的大楚,永兴帝和刘肃更加铁腕,说毁去一个家族,便敢毁去一个家族。如今因式微而狗急跳墙的是江南世家,杨宜莫不是还以为自己可以抱着昔日荣光左右逢源,两头下注罢。
江停云拿起案头放着的一本史书,对身边的谢寻道:“太傅,莫不是朕学艺不精,朕翻遍史书,怎么从没看到过江南自治的旧制,别是您藏私,不肯教导我罢。”
谢寻忍着笑,冲江停云行礼道:“回陛下,臣也未曾听闻过,只怕微臣也是学艺不精。”
他又转身朝着杨宜道:“倒是该向杨家主请教,这江南自治的旧制,曾写在史书何处啊?”
他二人这番连消带打,将杨宜的面色说得青一阵白一阵。他曾想着大楚这位新帝年纪小,又是个长在普通人家的女子,恐怕极好拿捏,却没想到江停云竟如此难以对付。自他进入这座大帐以来,江停云从未表现出任何倾向,城府极深,教自己竟不知不觉跟着她的节奏走起来。
杨宜深深吸了口气,沉下神色,亢声道:“若是陛下对这条消息无意,尽可遣草民离去。如此作弄草民,实非明君所为,不知竟是何意。”
“何意?”江停云也沉下脸来,“朕是不是明君,还不劳杨家主铁口直断。朕只是觉得,杨家主似乎还没有认清自己的处境,竟还想要同朕谈条件。刘肃挥手之间,江南一大世家化为飞灰,北歧待不下去的丧家之犬,却想要大楚给予上宾待遇,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大楚与北歧之争,江南尽可以袖手旁观,若是各世家还有命留到分出高下那一日,杨家主可以看看,没了江南助力,朕到底夺不夺得了这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