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寒冷的天气里,她仅穿一身颜色鲜艳的旗袍,高开叉设计露出她白嫩诱人的长腿,肩上披着一件厚重皮草,手里拿着一杆烟枪,时不时吸上一口,袅袅烟雾模糊了她妖艳的面容。她缓缓开口道:“这不是被周总指挥捧在手心娇养的周小姐吗,怎么落魄地跟个乞丐似的。”
李歆瑜见陈令姿没搭话,对方又一副来者不善的模样,便挡在她身前问道:“你是谁?”
她捂嘴笑了两声,声音柔媚入骨,指尖敲了敲烟杆,悠悠道:“我呀,是百盈楼的管事人,你可以叫我红姑。你旁边这位周小姐,可是楼里曾经的头牌呢。”
李歆瑜心里顿时掀起滔天巨浪,不敢置信地回头看了陈令姿一眼,百盈楼是什么地方,那就是一个娼馆,她怎么可能在那生活过。李歆瑜见她一脸平静,只牢牢盯着对面的人,便冲红姑喊道:“你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你不妨问问她。”红姑也不在意李歆瑜的喊叫,目光落在一言不发的陈令姿身上,讽笑道:“当时周崇礼从我手上把你领走,我还想你这贱蹄子走了什么狗屎运,现在怕不是被人玩腻抛弃了。你求求我,没准我心情好,能带你回百盈楼接接贩夫走卒呢,你也算有个去处。”
红姑并不清楚陈令姿为何会离开周家,想来也不过是惹了周崇礼厌弃。老实说,她能在周家呆这么久,并获得他的青睐,已经够让她匪夷所思了,那人有多眼高于顶她再清楚不过。正因为如此,即便她对陈令姿有不小的怨气,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万一惹到他,后果不堪设想,于是便只能在此过过嘴瘾。
“我过的如何,不劳你费心。”陈令姿直视她,不同以往的畏缩躲避,一脸无所畏惧,仿佛看着一缕将要消散的尘烟。
红姑被她的态度激怒,附身用烟杆挑起她的下巴,威胁道:“别忘了,钟少爷可是很惦记你呢。要是被他知道你失去了周崇礼的庇护,猜猜会发生什么?”
陈令姿推开那杆烟枪,起身道:“我还有事,就不陪红姑话家常了。”
说完拉起李歆瑜就走。
正如红姑了解周崇礼一样,她也很了解红姑。若是有机会下手,她可不会在这同她打嘴皮官司,老早就躲在暗处将她撕扯的连渣都不剩,正是因为有所忌惮,才没直接动手。既然如此,不管她是什么态度,她都不会轻易出手,那何苦要委屈自己,不如怎么痛快怎么来。
陈令姿的心情没有被这场波澜影响,仍然前往书店将需要的书买齐。
不过一旁的李歆瑜并不这么想,她一路犹犹豫豫,多次启唇又将话吞进肚子里,最后还是陈令姿见她坐立难安,主动开口解了她的疑惑:“我不是周崇礼的亲妹妹,是被亲生父母卖到百盈楼,被他带回周家的,现在我跟周家已经没有瓜葛了。”
李歆瑜没忍住,纠结了半天问道:“那你跟贺玺之……”
陈令姿神色坦然,抿唇答道:“他答应帮我逃出周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李歆瑜松了口气,摇摆不定的心这下终于稳稳揣回身体里。
陈令姿见状正色道:“歆瑜,你之前说的男朋友,是他吗?”
“是的……”
陈令姿皱紧眉头,即便知道她可能不爱听,还是劝道:“他不是你的良人。”
“我知道,可我就是喜欢他。”李歆瑜攥紧衣角,不敢看陈令姿的眼睛,低声道。
她也知道贺玺之不喜欢她,甚至厌恶她,可她就是没有办法,从他们在巷子里相遇的那天起,她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气氛陡然沉默,陈令姿知道情爱这事旁人多说无用,还得自己走出来才行,也不再劝,同李歆瑜在街口分道扬镳后回到报馆。
没想到出门时还整整齐齐的院落,现在杂乱的如被人暴力洗劫过一般,她内心顿感不妙,大声喊道:“宋叔!宋婶!你们在吗?”
在屋内来来回回叫了数次,无人应答,就在她惶惶无措之时,隔壁饭馆的人在门外探头道:“你宋叔被抓进局子,宋婶大概跟着去了,你去警察局门口看看吧。”
陈令姿马上飞奔到那人身前,拽着他的袖子焦急道:“你知道宋叔为何被捕吗?”
那人摇摇头,飞快地把她的手从袖子上扯开,撇清道:“我不知道,你去那边问吧。”
等陈令姿赶到警察局门口时,宋婶正跪坐在台阶上痛哭,不断哀求门口的警察放她进去见丈夫一面。大概是被缠得不耐烦,那人举起枪托就往宋婶身上砸去,还好陈令姿到的及时,抱住宋婶替她受了这一下。
巨大的力道不留情地倾泻在她瘦弱的背上,她痛苦地闷哼一声,抱着宋婶倒在地上,尔后蜷起身子不住咳嗽。
那人脸上没有半分歉意,反而嚣张警告道:“赶紧滚,再在这哭哭啼啼,我连你们两个一起关。”
陈令姿咽下喉间的腥甜,强撑起身子,拍了拍宋婶的肩膀安慰道:“我们先回去吧,如果连我们也被关进去,就更没人能救宋叔了。”
陈令姿不是不急,不是不想哭,她甚至是咬紧牙关强压下鼻尖的酸意。只是宋婶的情绪已经崩溃,当务之急是先把她安抚好,如果连自己也露怯,整个宋家便没有一个清醒的人,何谈查明宋叔被抓的原因,并将他救出来。
宋婶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听到陈令姿的劝导才勉强止住,但身子仍在下意识地抽噎,怎么也控制不了。
陈令姿只能先把她从地上扶起,一步步带回报馆,又给她递了杯热茶,等她情绪平复后着急问道:“他们有说为什么抓宋叔吗?”
宋婶双手握紧茶杯,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双眼无神地答道:“没说,只问了老宋是不是《新语》的总编,就将他抓走了,我跟在后面怎么求都没用。”
陈令姿原想找一本《新语》翻来看看能否发现问题,但存书全卖光,家里也被翻的一团糟,完全无从查起。
此时天色已暗,再纠结也无济于事,只能等明天再看。
陈令姿轻声劝慰道:“您今天情绪大恸,还是先上床休息吧,说不准宋叔明天就回来了。”
“我们平头老百姓都在安分过日子,哪里曾犯过事,这样不分清红皂白地抓人,不是欺负人吗?”说着说着,宋婶又要哭出来。
陈令姿抱住她颤抖的肩,悄悄擦去眼角的泪水,清了清嗓子坚定道:“宋叔不会有事的,他一定会平安回来。”
好不容易将宋婶哄去睡觉,陈令姿回到房间,窝进被子无声地痛哭。她怕出声会影响到宋婶,于是咬紧袖子不发出丝毫声音。说到底她的年纪这么小,遇到这场面当真怕极了,但她不能表现出半分软弱的情绪,不然宋家就垮了。
陈令姿躺在床上一夜没睡,第二天眼睛肿的像个核桃。还好现在是冬天,她用冰水敷了许久,红肿才稍稍退去。
当天依旧没有收到宋延清的任何音讯,宋婶急得在家走来走去,就在她踏出大门打算再去一趟警局时,不小心听到隔壁饭馆的闲谈。
“诶,听说昨天有个报馆老板被抓进去了?”
“可不是嘛,悄悄跟你说,就是隔壁这家。”
“你知道他犯了什么事吗?”
“这倒不清楚,但他在牢里好像挺惨的,被打的不成人样,不知道还能不能活。”
“你怎么知道?”
“我有个兄弟在里面当狱警,他跟我说的。”
宋婶听到这按捺不住,冲上去厉声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那人愣了半晌回道:“什么?你从哪儿跑出来的。”
“你方才说有人被打的半死不活,可是真的?”宋婶并不退却,再一次问道。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别打扰我们吃饭。”
宋婶抓住他的手,不让他动筷:“我明明听到了!”
那人火气一冒,对宋婶的胡搅蛮缠相当不满,眼看就要动手,陈令姿赶紧出来当和事佬道歉:“不好意思,打扰你们用餐了,我这就带她走。”
宋婶挣扎着不愿离去,一想到宋延清在牢里受苦,她的心宛如刀割,刚开口说了个“我……”便双眼一闭晕过去。
陈令姿弱小的身躯支撑不起一个成人的重量,随着她一起倒下去。还好饭馆的老板看不过去,帮她把宋婶送到了床上,随即摇摇头,叹口气走了。
她看着昏迷不醒的宋婶,知晓她是受了刺激,躺下休息会儿便能好。此时她的内心正在天人交战,昨晚一夜没睡的结果,就是她想尽又否决一切办法后,最有用也是最后的退路——周崇礼。
她是绝对不愿意再同他产生任何交集的,但现在这种情况,她无计可施,只能求助于他。最好的结果是他帮了她,代价或许是重新回到周家当他的禁脔;最坏的结果是他不帮她,对她没半分想法,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宋家家破人亡。
脑中回忆着这段时间以来宋家对她的恩惠和照顾,她已下定决心,不管结果怎样都要去试一试,即便再回到那个金色囚笼也值得。
她走到床边替宋婶掖了下被子,目光仔仔细细扫过宋家的每一处,将细枝末节篆刻心间,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报馆。
陈令姿到周公馆的时候,天色昏沉,抬头所望皆是黑压压一片,天与地的距离无限接近,仿佛快要倾塌一般。凛冽的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拂过她冷的泛红的鼻尖,将叶子打着旋儿吹远,一派萧瑟寂寥。
她攥紧衣服,让冷风无法侵入,以此维持本就不高的体温,尔后礼貌地冲着门口的守卫说道:“您好,我有事找周总指挥,劳烦替我通报一声。”
卫兵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既不应答也不拒绝,宛如旁边没有她这个人。
陈令姿搓了搓指尖,倒是没有多少失望的情绪,来之前便料到会遭冷遇,既然是她自己选择离开,再回来必然不会太容易,何况还是有所求。她哈出热气暖了暖快要冻僵的手指,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口等。
不知道过了多久,意识都被冷到停滞,脸上突然传来些许凉意。她想伸手摸一摸脸,但关节已经僵硬到连移动都困难,她只能慢慢抬头往天上看去。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她的发间、肩膀、脚上,触之即溶成一滩水。
陈令姿轻轻松了口气,虽然看上去密密麻麻但幸好只是小雪,她还能再坚持一下。
她不知道周崇礼现在对她是否仍存有念想,她此时竟恳切祈祷,他对她这副身子还没腻味。
她扭头看向馆内,昏黄的灯光营造出温暖舒适的氛围,窗帘拉的很密实,一男一女两道影子被灯光拉长投射其上,尤为显眼。两人间的距离本是稍远,眼下却越靠越近,好似马上便要融为一体。
就在这时,周公馆的铁门被人打开,冯姨面无表情地睨视她,还是那副熟悉的高高在上:“不知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陈令姿唇色泛白,眼珠缓慢地动了动,理清思绪后开口道:“我找总指挥,能让我见见他吗?”
冯姨嘴角露出一抹隐秘笑意,挑眉道:“少爷正在陪舒小姐,没空见你。”
她执拗又坚定:“我可以在门口等,等他有空。”
“那行吧,我进去通禀一声,少爷见不见你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冯姨瞟了她一眼,嗤笑着走远。
陈令姿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即便知道她听不见,还是轻声道:“麻烦您了。”
就在门外站了这一小会儿,冯姨都冷的受不了,进屋围着壁炉烘烤许久才缓过神。刚好周崇礼路过,问道:“你怎么出去了,是馆外有人吗?”
冯姨恭敬答道:“没有,我方才出去看了看院子里的积雪,晚些得扫干净才是。”
周崇礼点了点头,随意道:“这事交给下人去做就行了。”
冯姨应道:“是。”
屋外的雪越下越大,很快变为鹅毛大雪,陈令姿对流逝的时间没有概念,只能感受到绒绒雪花挂在她的睫毛上,连眨动都不损分毫。她脚旁的积雪没到脚踝,衣服被雪水打湿,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整个人仿佛一座冰雕,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珠证明她还活着。
她冷极了。
她一直在门外等着,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她才终于支撑不住倒在雪地里。
直到她闭眼前,她也没有见到周崇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