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武警交接后,负责押送卿言的狱警没有在犯人入狱后的第一时间将镣铐拆掉,而是故意让她局促在比身型稍短的女囚用镣铐之间,比寻常女性高出一截的卿言不得不低头弓腰,像极了乞食的奴隶。
她们随意的对她发泄着恨意,这是每个人内心的天平都默许的一种复仇,向着那个曾经和她们同样穿着警服,却因为背叛了警服所代表的一切而入狱的罪人。又有谁会苛责她们呢?人权律师也不会给卖友求荣的黑警一点好脸色,最公正的狱警也会对卿言被判的罪责感到不齿。
于是这一点刁难,已经不足以引起谁的感慨了,即使是卿言本人也是如此。
“囚犯32879号,听起来不错吧?”她将卿言的个人用品和换洗囚服等物重重的压在卿言半举的双臂:“也许这个新名字在监狱里还能保你一命,毕竟……‘卿言’这个名字,已经臭到是个人都捏着鼻子走的地步。无论你在这里遭遇什么,都是拜你自己所赐。”
这位狱警话挺多。她是卿言在新环境里接触到的第一个人,也许是为了稳定心情,卿言开始顺着她的话,在心里做出些无关紧要的评价。嫉恶如仇?似乎判断的有些绝对了,也许只是享受落井下石,又或者实行出格的正义能够减轻些工作压力。总之,不是多么有城府的人。
比起直接显露出恶意的狱警,卿言更担心掩藏在未知之中的危险。
王赟才不会让她过得舒坦,这就是为什么她总在上一所监狱里被“特殊照顾”。可这忽然的转监却让卿言有些摸不到头脑。之前的那所女子监狱,似乎已经被王赟才打点通透,而贸然转监卿言,其目的恐怕不仅仅局限于折磨。大概是王赟才玩腻了猫鼠游戏,也看腻了卿言的悔恨和恐惧,终于将她从玩具屋丢进了垃圾堆。
幽邃的走廊走到了尽头,接着响起一阵开门声。狱警推她进入,语气一转冰冷:“32879,这是你以后的床位。限你叁分钟整理内务,整理完毕后第一时间去监狱长的办公室报到。”
向监狱长报到?这倒是第一回。以前无论是看守所还是监狱,都没有刚到地方就向监狱长报到的流程。可卿言也知道,此时开口问只会换来一阵刁难,于是便只能默默按规定摆放起物品。
她所住的宿舍明显是特殊监,只有四张床,并排上下铺。床铺对面是两张宽大的旧木桌,木桌下整齐的摆着四个板凳。
收拾床的时候卿言注意到,这个房间加上她只有叁个犯人入住。此刻除了她这个新来的,其他人应该都在劳动,两个下铺的被子迭得整整齐齐,而她的铺位旁只有空空的床板。虽然是空床板,但监狱同学生宿舍不同,是不允许在空床板上堆放杂物的。那床板上连灰都没有一粒,足见她的室友、至少其中一个是个规矩的模范女囚。
只是模范女囚犯了什么罪才进到特殊监,这一切还未可知。
卿言对这所陌生的监狱唯一知道的事,便是她本人的转监,据说是监狱长亲自特批的单人转监,没有并入年转监计划。
想必是王赟才在背后搞鬼。这次无故转监,恐怕是王赟才动用了关系,将卿言转进了比之前还要方便下手的监狱。之前他买通了狱警,这次他买通的恐怕是更有权力的人。于是这次监狱长的急切召见显得格外像一场鸿门宴。
卿言在心里读着秒,卡在最后关头将内务整理完毕。好在狱警也急着将她送进监狱长办公室,没有在小事上刁难她。又或是这点刁难比起她之后要承受的,更像是在她身上撒了点灰尘,根本没有必要。
恐怕,她会死在这里,而且很快。
何傲君会在泉下笑她没用吗?大概不会,但卿言知道,只有没用的警察才会害死搭档。
她没有资格害怕死亡。向着死地走去的每一步都在吞噬着她残存的理智,当监狱长办公室的门牌出现在她的视野范围内的时候,她两只手腕之间的那条锁链绷紧到快要卡进骨缝里。何傲君的眉心被抵着枪口的时候,会是这种感觉吗?
“至少卿言还活着”的想法究竟在最后时刻给了她些许安慰,还是让她离开得更加不甘,卿言已经无法得到答案。她比谁都希望活下去的那个人是何傲君。何傲君还有家人,至少不会丧失活下去的理由。
可她知道此刻站在这里的若是何傲君,恐怕会和她是同样的心情。
对死亡本能的恐惧,和对独活抱有的愧疚感也会像蚕食卿言那样将何傲君吞噬,更有甚者——若是卿言死了,王赟才没有理由留何傲君活着。她生长在一个健全的叁口之家,不足以满足王赟才对寻求镜像的自己变态般的执着。
只有卿言能在王赟才手里活下去,因着这份不知幸运还是不幸的相似成长经历,她成了王赟才病态的自我投射。而也因此,她还有着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翻案的希望。
这希望随着她的莫名转监,随着她走近监狱长办公室的每一步而逐步缩小着,小到几乎被恐惧和绝望湮灭。而窗外透进的树影,像极了一只只枯瘦的大手,交迭着将她推入深渊。
她会这样毫无成果的死去,辜负何傲君用生命换取的一切。
狱警敲门,得到应允后恭敬地推开门,敬礼道:“报告,犯人32879号已带到,请何监狱长指示。”
“何监狱长”这个称呼让卿言猛然抬起头。
她此刻还被不合身形的锁链拘禁着,就连抬头都很费力。可她的目光还是越过狱警,定在办公桌后方安坐着的那人身上。
那张脸她再熟悉不过了。
卿言曾不知厌倦的抚摸着她的侧脸,手指穿过她柔顺发丝的触感还保存在记忆里。那张她闭着眼都能在脑海中描绘出来的脸,那张她从未想过还能再看一次的脸,此刻正映着显示器反射出的白光,显得冰冷而僵硬,再没有曾经的柔和温润。
何梦露,何傲君曾经最疼爱的堂妹,此刻的监狱长。
“让她进来,你出去吧。”
她开口,声音比从前低沉许多,再也没了丝毫情感。声音的源头甚至没有抬头看向卿言。她不知是在看着屏幕上什么重要的东西,还是单纯的盯着眼前的东西发呆,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自身一臂以内的距离中,分不出半个眼神看向门口的人。
狱警听令,将卿言推进去,自己后退几步,识相的带上门。
据她所知,监狱长早在押运车抵达的那一刻,就关上了自己办公室的监控。狱警没有问任何多余的话,只希望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能按照监狱长的设想发展,尽管没人知道监狱长此刻在想什么。
办公室里只剩卿言与何梦露两个人。卿言依旧不知道何梦露在看什么,但她更不想何梦露与她对视。
她忍不住想起开庭那天,何傲君的母亲看向她的目光。那是将她生吞活剥挫骨扬灰的恨意,夹杂着失控的咒骂和扑打,那恨意的来源是第一位给她煮长寿面的女士,是第一个让她知道一个叁口之家的母亲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士。
一个控诉她杀死自己女儿的女士。
何梦露对她的恨意,不会亚于何傲君的母亲。所以她才会同意帮王赟才转监吧?王赟才想让卿言死,何梦露想要为姐报仇,这一切都顺理成章。
卿言的胃里烧灼起来,她已经半天没有进食,反射性分泌的胃酸刺激得她想吐。
她早不知在什么时候就失去了活下去的意念,只有何傲君枉死的不甘让她能一次又一次的在绞杀绳之下挣扎。可此时面对着何梦露,她却好像失去了挣扎的气力。
“你应该打报告。”划破安静的声线带着记忆中没有的干涩,终于将卿言从失神中拉了回来。
她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手腕已经被绷紧的锁链勒地皮下瘀血。轻微的痛感让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就这么死去。
尽管她早就想结束这一切,早就没有力气活下去。可她不能被何梦露杀死。她不能让何梦露被王赟才利用着,成为灭口的趁手工具。
卿言胸膛里早已被扑灭的火焰,似乎又被何梦露搅动着,翻飞明灭的火星似乎又引燃了些什么,重新烧灼着她。
“囚犯32879号到,请指示。”
卿言屏气定神,看向何梦露的方向。她这才发现,何梦露正在死死盯着的,不是电脑屏幕,而是桌面以下的什么东西。
顺意的回答没有让何梦露的动作有丝毫变化,那种冰冷而沉重的压迫感正在空气中逐渐渗透开来,压得整个房间都仿佛不敢在她之前有任何动作。
唯一没有臣服于她的,只剩下镣铐加身的卿言。
“何梦露。”
其实她没有想好要对何梦露说什么。对她说自己是被冤枉的?七年不见了,她不知道何梦露还会不会选择相信她,也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一个没有被王赟才监视的场所。同理,她不能问何梦露为什么要申请她的转监,背后究竟有没有王赟才的操控。
重新建立信赖关系之前,卿言几乎什么都不能问。如果王赟才在背后操纵她的转监,最终的目的就一定是让她死,一切透露出她知情的话语都会让她死得更快,而她绝不能就这样死在何梦露手上。
“你应该叫我‘监狱长’。”何梦露说。
她的双眼已就死盯着桌面之下的某物,而卿言已经在心里隐隐猜到那是什么。
这不值得。卿言想。她已经很难再燃起的求生欲望,和面对死亡威胁的疲乏不足以成为害何梦露变成杀人凶手的理由。可在确认王赟才没有利用何梦露之前,她什么都不能透露。
她意识到,自己并不信任何梦露。任何一点王赟才与之勾结的可能性都足够让她草木皆兵。那么何梦露又凭什么相信她呢?
她只感觉头晕目眩,口舌干涩,此刻死亡已经不是她首要的不安来源。
“有烟吗?”卿言问。
何梦露终于将眼神转向她。那双眼睛枯槁晦暗,好像被剥夺了所有生机,连死亡本身都不敢与其对视。可卿言却与这样的何梦露对视着,专注地看着她,似乎想要从她的目光里读到她的记忆。
告诉我,监狱长,你究竟为什么将我转到你的监狱?
卿言嘴上却问道:“有烟吗,监狱长?”
这句不着边际的话彻底点燃了何梦露沉寂的情绪。她的愤恨和厌恶冲破了冰冷的假面,如同火焰般燃烧起来。卿言能听到她难以遏制的短促吸气声。
下一秒,何梦露站了起来。
卿言的猜想得到证实——何梦露手中那反射着幽冷光线的钢铁之物,正是一把枪。
寻常狱警是不会配枪的,但这不代表监狱里没有一把枪。监狱长自然有这个权利动用配枪。
她看到何梦露的手细微的颤抖着,竭尽全力抑制自己将枪口抵在卿言眉心。
那不是下定决心开枪的人会出现的姿态,就算是寻常不需要与枪作伴的狱警,也该知道这些基础的知识。
那更像是一种防御姿态,颤抖的来源并不仅仅是愤怒,此刻拿着枪的何梦露更像是那个在畏惧着对方的人。她颤抖着,逼迫自己拿着枪面对她,面对一个身穿囚服,镣铐加身的犯人。
是什么让她害怕?卿言悲哀的发现自己知道这个答案,更悲哀的发现,她已经反射性的盘算起利用何梦露的这点恻隐之心,活下去。
活下去,活到翻案,或者至少活到能够确认王赟才究竟将权力的魔爪伸到哪一步。
何梦露终于开口,声音果然也在微微发颤:“真的是你杀了傲君姐吗?”
她多么害怕自己听到“是”,就有多么急切的想听到一个“不”字。但又好像根本不在乎这个答案,只想抬起枪口,让一切就这么结束。
卿言长久的沉默,与何梦露对视着。昔日的爱人几乎目不敢瞬,生怕错过对方一个微表情。只可惜她们早已不再是少年时代,太熟悉如何重新武装好天衣无缝的外壳,不给对方读懂自己表情的机会。
原来九年的时光这么久。
久到好像一个世纪这么长之后,卿言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些喑哑:“如果你想复仇,我人就在这里。”
何梦露只觉指尖一阵发麻,那阵夺走感知和控制力的酥麻顷刻间就席卷了她整只手臂。她的身体好像被什么存在吞蚀了,逐渐感知不到任何东西,只留下这里本应有一具躯体的奇妙感觉,以及那把枪强烈的存在感。
不是何梦露的什么存在举起枪,抵在卿言的眉间。强行压制着愤怒和恐惧的理智已经随着躯体消失而被剜空,想要知道真相的心与复仇的心同时被这句话绞成血肉模糊的一团。她只需要轻扣扳机,一切就都结束了。
没有什么阻拦在她的手指和扳机之间。可她只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被卿言微微勾起指尖就杀死的人。她早已下定的决心,早已做好的计划,顷刻间溃塌殆尽,只剩下那阵酥麻的感觉,在愤怒的吼叫着:“为什么不杀了她?为什么不动手?”
她曾经无数次地翻阅卷宗寻找破绽,可证据链环环相扣。于是她无数次的设想卿言会说她是冤枉的,是被栽赃的。何梦露好怕卿言真的会这么说,甚至超过她被卿言就这么杀死。
因为她知道,自己一定会相信,一定会找无数个理由相信。
可卿言没有。卿言甚至连辩驳都没有。
她冷漠得好像自己压死了一只老鼠,不值得为之撒谎。又或是她根本不在乎自己会死在谁手上,何梦露与其他人并无区别。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何梦露在心里默念了不知道多少次,试图逼迫自己就这么扣下扳机。可她的身体一动不动,不知是什么将她的力气剥夺殆尽,甚至连维持举枪的力气都没有了。
卿言真的杀了傲君姐。
她杀了自己从初中就认识的至交好友,只为了掩盖自己以权谋私、贪污受贿、滥用职权、警黑勾结的罪行,怙恶不悛。
而何梦露终于对此有了实感。
这个人不是卿言。不是她认识的卿言。
眼前的这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她逐渐看不清楚了?
手上的枪重到再也抬不起来。何梦露转身,将配枪放回了办公桌抽屉里。她擦掉眼泪,紧握双拳,试图将身体的知觉找回来。
当她渐渐感受到手心的疼痛后,才将狱警重新叫进来。
“冲撞长官,禁闭叁日。断食断电,每天发一瓶水。”何梦露几乎是硬撑着说完这段话:“带下去吧。”
“是。”
这并不是监狱禁闭的通常配置,可显然没有一个人会同情臭名昭着的黑警。卿言踉跄着被押走,即使关着门,何梦露也听到了走廊上粗暴呵斥的声音。
她几乎一瞬间身子就瘫软下来。手心留下了毛细血管破裂的皮下红印,可酥麻感又逐渐代替了痛感,将何梦露再次拽回那种被迫面对事实的痛苦。
傲君姐,她心说,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她终于无声的哭了出来。
卿言几乎是被狱警架进禁闭室的。她在走廊里被几个狱警玩虐似的痛打了一通,连锁链都没卸,就被丢进了还没有两平米大的禁闭室。
这里没有窗户,没有厕所,没有床,只有一床发馊带血的破棉被,和一个散发着骚味的铁桶。
铁门关闭后,送餐口丢进一瓶矿泉水,然后也被锁上了。
整个禁闭室几乎完全陷入黑暗,只有铁门的缝隙里会透出些微光亮。
卿言恨自己还有理智,尚且能想明白,何梦露动了恻隐之心没有亲手杀她,与何梦露实际上和王赟才没有勾结之间并不能划等号。
可是她哭了。
卿言看到她落泪了。
一瞬间她恨不得自己在转监之前就死了,这样何梦露就再也不用面对这样的她,她们之间的种种也不过是她不愿再提及的过往伤痛,久而久之就消散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何傲君,你说说,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
卿言滚进被子里,脑袋枕着水瓶,脚抵着铁桶,以极其不舒服的姿势昏睡了过去。
她希望她自己能梦见案情,能像凯库勒梦见苯环一样,梦见王贇才的破绽,梦见监狱里潜藏的危险,梦见何傲君舍命为她留下的线索。
可她却只梦见何梦露。
梦见像只怎么赶也赶不走的黏人小狗的何梦露;梦见曾在她睡着时偷偷亲吻她指尖的何梦露;梦见高潮中被她扼住喉咙满脸潮红的何梦露;梦见虔诚地跪服在她腿边的何梦露……
梦见那日背影消失在大雪中的何梦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