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死盯着她,那种紧张的眼神,似乎在确定她是否真的醒来了,而不是产生了无数次的幻觉。
叶香偶觉得真奇怪,明明他们分开连一天的时间都不到,可此际相视,却好像已经过去十年、二十年……一百年那般漫长了。
她唤了声:“少琼。”
裴喻寒起初莫名一愣,随后渐渐睁大凤眸,显得惊恐无比。
她作为叶香偶的时候,从来不会喊他“少琼”,所以她知道,她这样一喊,他就明白了。
裴喻寒简直难以置信,傻了似的看着她,眸底泛起薄薄的水光:“阿念,是你吗?”
叶香偶平静回答:“是我……少琼,我想起来了,在那场大火里,全部都想起来了。”
裴喻寒震惊到不知所措,缓缓收回手,竟不敢触碰她半分。
叶香偶嗓音有点干哑,望着上空的床顶雕纹:“我记得,你带我去了一座山谷,那里有许多许多的蒲公英,被山风一吹,密密麻麻地飘了起来,看上去就像是下了一场大雪……”
裴喻寒眼圈倏然发红,仿佛被火烙灼过一般:“对不起……我没有想到、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那天我去找你,却撞见你跟纪攸宁在一起相拥相抱的画面,你先前明明答应过我,不会再见他,不会再与他有任何瓜葛,我回去后一直在想,你会来跟我解释的,只要你亲口告诉我,与纪攸宁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我便相信,可是你没有来,那时候阿姐即将远嫁,偏偏海外生意又出了点差错,我忙得焦头烂额,幸好姐夫的表叔同做海外贸易,能够帮上忙,特地赶来淮洲与我商议,他走后,留下女儿紫薰来府上做客,你来找我那天,紫薰正巧要赶回英州去了,我本以为你是来向我解释那天发生的事,可你却怀疑我与紫薰的关系,我一气之下,故意说了些难听的话,我想着,为什么每次都是我道歉,为什么你不能主动来找一找我、哄一哄我?终于,你又来了,你告诉我,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跟我上床,只是为了我的钱,为了报复纪攸宁,后来,你就不见了。”
“那段日子我一直找你,动用在淮洲所有人脉,可你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怎么找也找不到,直至纪攸宁派人送来信笺,他说要带你离开淮洲,让我不要再阻碍你们二人,还有……还有你跟他的孩子……我当时真的觉得自己已经疯了,你还记不记的,你最后一次来找我说的话?你说你只想跟纪攸宁成亲,只想给他生儿育女……我以为是真的,以为你真的背着我跟纪攸宁偷情,怀上了孩子……所以我找到你,冲动之下,才对你做出了那样的事……”
他声音忍不住微微哽咽:“在山谷里,我看着那些蒲公英,多希望你可以开心地笑一笑,多希望咱们可以重新开始,可是,你却用最残酷的方式报复了我,你不知道我心里当时有多么的绝望与崩溃,我发了狂地吻你,想拼命地留住你,可是你的呼吸却在一点一点微弱……”
叶香偶记得很清楚,她的确有服下那一小包砒霜,她本该已经死去才对。
察觉到她的疑惑,裴喻寒垂下眼帘:“我的喊声引来了黎延,他以前是阿姐身边的随侍,功夫了得,他暂且用功力护住你的心脉,带你回府,得知你出事,若眉坦然交待,你曾经对她有恩,按照你的吩咐,私下买来这包砒霜,可是她心里不放心,便在砒霜里暗中动了手脚,以致毒性减弱,使你这才侥幸挽回了一命。”
裴喻寒一边说,一边流着眼泪:“阿念,你虽活了过来,可是神智大乱,尤其看见我的时候,更是歇斯底里,不住想着法子寻死……那时我终于明白了,你是真的无法原谅我,不愿再活下去了,我没有办法,去恳求曾大夫,曾大夫当年游历天下,在西域获得一种奇蛊,一旦对方中下此蛊,灌输新的记忆,那个人便会忘记曾前一切,以新的身份重新生活。”
于是,她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将近一个月,再次醒来,已是叶香偶。
裴喻寒满面悲怆,发颤的嗓音近乎支离破碎:“当你笑着喊我‘表哥’时,没有人能知道,我心内究竟有多么的悲痛欲绝,我只能呆呆地看着你,却无能为力,平日我根本不敢靠近你,我总是害怕,害怕你有一天会记起以前的事,然后又会寻死,永远的离开我……我想着不如就这样吧,让你以叶香偶的身份留在我的身边,我整顿府里所有家仆,带你回北城,你曾经说过,十五岁之前,是你最快活无忧的时候,所以,我就让你重新回到十五岁,远远的看着你、照顾你,将来,过上属于各自的生活,我想这对于你来说,也是你所希望的吧……我试着忘记你,努力让自己爱上别人,可惜却都徒劳无获……”
他双手掩面,泪水如注般,汹涌地从指缝间奔流而出,叶香偶从未见过他这般,就像个小孩子,哭得几乎不成样子。
“对不起……阿念,真的对不起……是我一念之错,犯下再也无法挽回的错误……每当午夜梦回,我动辄会梦到这个孩子,你不知道,其实我有多希望咱们能有个孩子,如果是男孩,会生得像我,如果是女孩,会跟你一样活泼好动,我会教他打算盘、教他吹笛子、教他读书写字……可我没有想到,一切都被我亲手毁灭,是我亲手杀死了他……阿念,这辈子我也不会原谅自己,在山谷得知真相后,我每天都活在罪责之中,日夜煎熬,有时候心里痛得受不了了,我只能深夜买醉,渐渐胃病就越来越厉害……可是我控制不住……控制不住……”
他哭得几乎泣不成声,大颗泪珠子濡湿胸前的衣襟,他两条手腕上还缠着白色布纱,当时大火烧得那么凶猛,他仍不顾性命地要冲入救她,难免会被火苗烧伤,叶香偶眼睁睁地看着,却不知该说什么。
两年里,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叶香偶,一直不知道他为何会待她这样冷漠,这样严厉,这样拘束她不准外出,如今,她记起一切,也终于明白到他内心的煎熬与苦楚。
裴喻寒可能发觉在她面前哭成这样有些尴尬,神情略显狼狈地用袖子揩揩通红的眼角,问道:“你、你口渴不渴?我给你倒杯水来?”
他语气小心翼翼,好像唯恐她会拒绝一样,叶香偶的确口干舌燥,点了点头。
裴喻寒如奉纶音,赶紧给她端来一杯清露。
叶香偶打算坐起身,结果感觉四肢百骸跟要散架似的,疼得忍不住哀嚎一声。
“别乱动。”裴喻寒忘记提醒她,将靠枕摆正,让她脑袋搭在上面,勉勉强强把水喝下。
叶香偶问:“我昏迷多久了?”
“第四天了。”他记得很清楚,目光始终在她脸上错也不错,可能是真的怕了,他险些失去她两回,爱到至深时,便是患得患失。
他眼睛里血丝浓浓,眼睑下的青影在白皙如玉的肌肤衬托下,透露出掩不住的疲惫,叶香偶不禁问:“这些天你一直守着我?”
裴喻寒仿佛怕她不高兴,窘迫地颔首下,启唇解释:“大夫替你看过了,手跟脚多处都有骨折,不过好在没有伤到要害,至少要卧床休养几个月。”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吧,毕竟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不死已是万幸。
裴喻寒略一沉默,缓慢开口:“阿宁,他死了。”
☆、第87章 [连载]
叶香偶记得,在坠落的最后一刻,她仍被纪攸宁死死裹在怀中,而他自己,骨骼碎裂,生生成了肉垫。
她忍不住想,这两年,纪攸宁又是过着怎样的日子?他本是乖巧温驯的大少爷,可是被纪夫人强迫娶自己不爱的女子,逼他做一切他所不愿做的事,不得已,他只能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反抗,他说过,他痛恨自己的优柔寡断,痛恨被处处限制,所以最后,他这样做,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种报复、对纪夫人的一种报复吧,死亡,予他而言,何尝不是束缚后的解脱,他本是要带她一起走的,然而,他终究没有舍得。
叶香偶突然哭了出来,大概是历经了太多太多的事,纪攸宁的死,那个逝去的孩子,她与裴喻寒的爱恨离合,一时间,她终于遏制不住情绪,哭得稀里哗啦的,好比婴儿离开母体时的大声啼哭,不再有任何顾忌,裴喻寒没有说话,只是一旁默默陪着她,直至她最后哭得精疲力竭,含泪睡去。
有句话不是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接下来的日子,叶香偶开始静心休养,裴家果然是财大气粗,那些膳汤补品天天往她屋子里送,就跟不要钱似的,叶香偶倒也积极进补,给什么吃什么,她险些丢掉两次性命,如今活下来,竟越发让她感到生命的可贵,现在她也算是想明白了,人生在世,就应该好好活着,有苦有甜,又何尝不是一种快乐?
再看到拐拐,拐拐依旧宛如小凤凰一样,挺胸抬头,忽闪着大翅膀,兴奋地朝她喊着:“呆瓜!呆瓜!”
以前她总是跟拐拐生气,觉得连只鹦鹉也在欺负她,孰不知,拐拐其实是在跟她撒娇,管她要奖励啊。
叶香偶含泪摸着拐拐的小脑袋,给它剥着爱吃的核桃仁,日后哪怕拐拐管她叫一百遍“呆瓜”,她也不会不高兴了。
裴喻寒每天都来看她,不过大概是她已经恢复记忆的缘故,总是不敢靠得她太近,她吃饭、睡觉、看书,一直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似乎每天能够看上她几眼,他便心满意足了。
叶香偶记得裴喻寒说过,她服下砒霜后又被救活了,可她实在想不起那段期间自己都做过什么,但应该挺可怕的吧,因为瞧裴喻寒现在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怕她又受刺激,随时会自杀一样,难道真是把他吓出后遗症来了?
可以下地后,叶香偶听从大夫的嘱咐,开始积极锻炼,拄着拐杖练习走路,有回裴喻寒见她差点跌倒,连忙从旁搀扶,偏偏她是个倔性子,再加上有点急攻心切,便推开他的手:“不用,我自己来。”
结果裴喻寒一下惨白了脸,僵在原地,竟是一副可怜巴巴遭受嫌弃的模样,叶香偶才醒悟他是误会自己的意思了,心底不禁感到几分好笑。
她现在与裴喻寒的关系,真是说好不好,说差不差,两个人中间仿佛总隔着那么一步,无法靠得更近,而关于纪攸宁,彼此却似乎很有默契一样,不会提及。
不过她知道,裴喻寒一直很关心她,有天晚上趁着翠枝去厨房,她又逞强,不用拐杖试着从床边走到炕头,结果中途跌了一跤,头还磕到杌子,痛得她哎呦直叫,这个时候裴喻寒突然就冲了进来,将她打横抱起放到床上,然后紧张兮兮地为她检查伤口。
看到她额头上凸起的小鼓包,他既是心疼,又是莫可奈何:“别乱碰,我给你上药。”
他连药箱搁在哪儿都清楚,动作麻利地取来,坐在床边细致地给她抹药,叶香偶痛得一吸溜气,他便紧张得手指发抖。
等上完药,叶香偶奇怪地问:“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出现?”
似被戳中心事,裴喻寒脸莫名一红:“我忙完手头上的事,顺路……过来看看你……”
可她一出事,他几乎第一时间就冲了进来,显然在外面站了许久,叶香偶暗忖,他该不会每天晚上都在自己门外乱转悠吧。
翠枝端着燕窝粥进来,见裴喻寒在,吃了一惊,不过并未多言,伺候着叶香偶服下,裴喻寒倒是屁股沉,坐在旁边干脆就不走了。
直至叶香偶连打了几个哈欠,裴喻寒方反应过来:“你该睡了吧?”那语气,简直就是舍不得走。
叶香偶点点头,他才有些落寞地离去,叶香偶略一犹豫,启唇唤道:“裴喻寒。”
他立马转身,眼神熠熠。
叶香偶想了想:“反正这会儿也睡不着,你教我吹笛子吧。”
以前惠娘教她吹笛子,她总是不感兴趣,学得漫不经心,没有吹过一首完整的曲子,而这次,她暗暗发誓,一定要学会那首《采荷》。
裴喻寒没料到她会提出这个要求,愣了下,随即扬唇一笑,点点头。
她养伤养了将近大半年,终于行动如常,这日裴喻寒兴致冲冲地进来,手上拿着一张信笺,迫不及待地告诉她:“姐夫来信了,说阿姐平安诞下一位小公子。”
裴蕴诗自上次返回英州后,不久便有了身孕,而俆家小少爷的降临,使得满月席必定要办得兴师动众,裴喻寒与裴蕴诗姐弟情深,这又是裴蕴诗的第一个孩子,裴喻寒是一定要去看望他的小外甥的,可这一趟前往英州,至少需一月光景,唯一不放心的就是叶香偶。
叶香偶提议:“带我一起去好不好?反正我身子已经痊愈,一人留在府上甚是无趣,况且我真的很想念诗姐姐。”
裴喻寒俊眉微锁,可能在考虑她的身体适不适合长途跋涉,最后决定:“我请大夫来。”
好在曾大夫为她检查完,确定她可以出远门,裴喻寒才算首肯,这一路很顺利,裴喻寒让马车队伍驶得缓慢,叶香偶并未感到过多劳累,可惜赶上隆冬时节,窗外景色萧索,否则一道上看花看草,就该更美了。
他们是提前三天抵达的,英州俆府在当地也颇有名气,一入城,便有俆府侍从迎候,俆家主人比裴喻寒年长五六岁,容貌平平,体格高壮,一双眼睛却折射着精光,倒是让叶香偶有些出乎意料,还以为裴蕴诗的夫君,是比较文绉绉一类的贵介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