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满月啊……”哈日查盖勒止坐骑,仰望夜空,说出了整个回程途中的第一句话,“乌赫曼,一个男人如果要靠自己的女人与孩子来换取利益,那又算是什么男人?”
“主君……”
“我连她那么多次试图要了我的性命都不在乎,还会在乎她隐瞒了我那么一点小事吗?”
乌赫曼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
哈日查盖又说:“先将兵力从宁州撤出,投入北面与呼布什部的战役中。羽族天性不喜欢战争,一旦停战,便不会轻易再度开启战端。而只要将呼布什部剿灭,待鄂伦部喘过这口气来,它羽族便没有了逼迫我履行承诺的资本,到时候交不交人,谁还能左右鄂伦部?”
“主君大计,但为什么不早些向我坦言呢?”
哈日查盖回答说:“那个人是她的亲生弟弟,他们血脉相连,她所会的一切,说不定那个人也会。没有早点对你解释,是为了确保这些不会被那个人听到。”
待遣散扈从人马,走到大帐外时,就见宝音的乳母正不顾寒冷地站在外面,局促不安地等待着什么。
待看清来者,这位忠厚的中年女人立刻露出焦急的神色,上前扑倒在哈日查盖脚下,慌张道:“主君,云夫人她……她不见了!”
哈日查盖脸一黑,并没有多问,绕过她步走入帐内。
乌赫曼停下,弯腰将她扶起来,皱眉问说:“怎么回事?”
“三个半时辰前我去夫人那里取她为宝音公主新制的颈围,但是并没有看见她。一开始我以为夫人去了其它地方,一会儿就应该回来了,但是等了很久都没见她回来,我就有些担心,于是请人帮忙一起去找夫人。几乎所有地方都被大家找过了,却还是没能够找到她。一直到现在,夫人也没有回来。”
“问过守卫吗?夫人是不是去了别的草场?”
“问过了,没有任何人看见她。”
“失职!”乌赫曼神情严肃地说,“怎么会没看见?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总不可能……!”
他的话语一顿,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不再理会乳母,乌赫曼几乎是大步冲进了主君大帐中——
哈日查盖背对着帐帷,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成了拳。
他面前的壁毯上醒目地挂着两样东西:一枚雪亮的箭镞,以及一簇细软的胎发。
乌赫曼看清,心头大窒。
那枚箭镞曾经是他亲手从哈日查盖体内取出的——十年前的第一箭,也是最要命的一箭——他还记得哈日查盖在剧痛中咬牙切齿地说的话:如果这次天神佑我不死,我便到死也不会放她走。
而那簇细发,则是在宝音出生一年后的诞辰之日上,由哈日查盖亲手剪下、云蔻妥善收藏起来的胎发。
浑身血液凉了大半的乌赫曼盯着这两样东西,仿佛能够看见留下这些、高飞远走的云蔻是何等的冷静与决绝——
此恨无期可湮,骨肉自此托付。
哈日查盖默立良久,转回身来:“她都听见了。”
乌赫曼点点头。
谁能想到相隔八十里,仍然不够远。
哈日查盖面无表情地问:“她什么时候走的?”
“三个半时辰前。”
乌赫曼说完,几乎没有勇气直视哈日查盖。
这个时间正是哈日查盖与云奚达成约定后的不久。她离去得如此狠绝,连多等一刻看是否会有变数都不愿意,连多一个了解真相的机会都不留给自己,决然得仿佛只要迟滞一霎就再也无法脱身!
“十年了。这十年来,她从来都没有信任过我。”
哈日查盖的声音非常冰冷。
乌赫曼无法接话。
他知道这是事实。若有一分信任存在,她不会等不到听后来哈日查盖对他说的那些话,更不会相信哈日查盖——那个当年为了她不惜与整个部族作对的哈日查盖——真的会将她和二人的孩子送去赴死。
但同时,在心底的某处,乌赫曼竟然能够有些理解她在那一刻所作出的抉择。
她在草原的十年,是背负了叛徒之名、远离亲族的十年。
头两年,她因被囚禁而无法离开;后八年,她因舐犊之私而不忍心离开。她的心,从来不曾真正属于过这片草原;哈日查盖对她所倾注的感情,从不足以令她抛下二族之间的仇恨,信任这个仍然在用兵屠戮她的族人的男人;而她被迫所弃离的故土与族人,是她内心深处一道无法愈合的痛疤。
如今——
她的亲生弟弟想要她死。
她的男人则为了利益而要亲手送她去死。
而她的女儿因为她的系累,不得不随她一同赴死。
这些内容传至她的耳中,足以掀起愤怒的惊涛、绝望的骇浪。
心怀这样的愤怒与绝望,她又怎么可能会不走?!
在哈日查盖与羽族达成的和约中,她与女儿缺一不可。她的离去,会令哈日查盖无法践诺,会保全女儿的一命。
虽然将会失去母亲的陪伴,但她的女儿——她此生的挚爱、比自己性命还要疼惜的骨肉——起码能够活下去、不必知道自己的父亲曾要送她去死。
乌赫曼持续地沉默着。
直到哈日查盖再度开口:“把博日格德从邻近的草场叫回来,天一亮就带兵马去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