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远浑身发紧,蓦然抬头看向她,“陛下……”
英欢面上却无波澜,只轻描淡写道:“大宴之上莫论出何事,你只消冷眼旁看便是。只要你麾下戍京诸卫老实不动,朕允你,不伤邺齐朝臣一人。”
他身上微寒,眉头更紧,闭了嘴不言语。
燕平之周有于宏、林锋楠二部邰涗大军共九万人马,倘是调江平一部将校离军赴京,纵是京中有乱,亦无能近援之人;而东面所留之军又有龚明德之部相压,且不论无帅无将,便是有心起军,亦抵不过邰涗利甲之阵。
方恺风圣军将校入宫,其意为何,何须再道;到时只要他能率麾下邺齐之军倒戈,京中之势刹然可倾矣。
朱雄大军被英欢制于遥遥北境,京中如若大变,放眼邺齐国中,无人能在此时领兵逼京,以后纵使朱雄闻此逆天之变,也是为时已晚、回天乏术矣。
……好一出计谋,自中宛一路至此,她竟是没有一处不在为今日之势铺陈排垫的!
他胸口咚然跳了两下,咬咬牙,涩然道:“……倘是臣不肯率部倒戈,陛下又将如何?”
英欢丝毫不恼,仔细看了他片刻,扬了扬唇,轻声道:“那朕只得依先前所言,率军回师。”
他一抬头,脸上尽是不肯信的神色。
她朱唇红润如血染,悠然又道:“……只是出京之后,朕必号三军集师,与邺齐大军为战,纵是血沫横飞硝烟涂炭,也要势破燕平。”
他僵了一瞬,猛地一攥拳,正欲开口说话时,却被她抬手止住。
“到时邺齐国中狼烟四起,两军激战谁胜谁负虽难言,但……”她淡淡一笑,“军中都知,助朕率邰涗大军一路踏关入境、深进京周之人,是你谢明远。两军如若开战,你便是邺齐国中第一罪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他身上打了一个寒战,眸光微散,盯着她,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她挪动一下身子,好整以暇接道:“到时候,你于邰涗是敌军之将,擒之即杀,不在话下;你于邺齐是国之罪臣,助敌为乱,亦当重惩。”
殿外雨声越来越大,水落砸瓦之音裹着她话尾轻音一同闯入他耳中,嘈杂如马蹄纷踏。
他站着,待足下都已发麻,才慢慢动了动嘴唇,哑声低道:“臣应陛下之计。”
英欢眼底黯光弱动,秀眉轻平。
他闭了闭眼,停了半天,才僵然又道:“……臣当初因一己私情而负君恩,一罪九死亦不抵……然上却不念此咎,仍委臣以重任,臣纵是赴汤蹈火亦难报此恩德。如今臣又因皇后一命而助陛下之计,以至今日局面……虽有上意在先,然上未薨便行此举,亦是负恩……而今臣是进是退皆为罪,肯率部倒戈,非因臣惧乱臣之名,实是不忍见无辜者受无妄之灾。”
她微微晗首,勾了勾唇,脸上却是不置可否之情,看他道:“今日一言既定,断不可有悔。”
他点头,不再多言,行过礼后便朝殿外退去。
临推殿门之刹,她又忽然将他叫住。
“为了一个女人,”她慢声道,“值得否?”
他顿了顿,侧身抬眼,眉目逆光模糊,半晌才低了头,开口时声音微不可闻:“此言……陛下当去问皇上。”
她乍然怔住,看他出殿,脑中空了一片。
殿门开合之间雨丝被风吹入,微凉潮润,暴雨骤急之声转为淅沥碎音,将她一颗心溅得湿乎乎的。
良久,才垂眸。
为了她,值得否?
…………
大历十四年五月初七,诏江平麾下将校入京,委军于副将田铭及龚明德代掌。
十一日,宫中言帝醒疾愈,诏文武重臣入宫觐见,摆宴乾阳殿,令两军诸将共赴。
是夜大宴甫开,不见帝幸,或有问者,皆为谢明远所安。
有顷,上至乾阳殿,军将集殿门,宣言策上废帝,上大骇,速止之,不听。
时朝中自中书以下三品文臣皆列于殿,军中有谢明远、江平等,闻言亦惊,未及有对,江平起而斥曰:“违负天地,今至于此!”
邰涗诸将自方恺以下皆露刃于庭,见江平谋御之,遽伤其于殿上,余等皆骇不能言。
谢明远见之,弃剑而叩,言愿奉上,其麾下诸校皆罗拜,呼万岁。
诸将遂拥宰相宋沐之等进,上见之欲却,未及对,列校有人按剑厉声谓宋沐之等曰:“我辈今日须得上为新主。”
宋沐之等相顾,计无从出,乃降阶列拜。
遂召文武百僚,令翰林承旨古钦出帝禅位制书,不从。方恺按剑迫之,仍不从。上嘉其忠,释之,曾参商出已备制书于袖中,有司引上就庭受拜,宣书于殿,上即帝位。
迁帝于西角偏宫,易其帝号曰平王,仍尊太后为皇太后。
十二日,废皇后为颍国夫人,赐宅宫外。诏告后宫诸院,有愿出者赏百金,不咎其节,余者皆入祈业寺为尼,自是宫中粉黛尽散。
十六日,上诏诸将曰:“……平王、太后,汝辈皆东面事之,不得惊犯;降臣皆汝比肩,不得侵凌;朝廷府库、士庶之家,不得侵掠。用令有重赏,违即孥戮汝。……”诸将皆载拜,遵上旨意。